发完火脾气就没那么冲了,又听到墨沉香还保留着那盏魂灯,便动了恻隐之心。
“唉,这话由我说虽然有点怪。”她叹了口气,皱着眉道,“那人不是什么良人,虽然是你对不起她在先,但就算没发生那档子事,日后她多半也会对不起你,再说她应该已经放下了,你就、就看开些?”
她性子直率,和竹茂林之间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所以对于感情上这些纠葛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只不过这次见墨沉香太过可怜,才忍不住出言相劝。
之后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你的魂灯,她已经扔了,所以……”
话至此便停住,她想不出“所以”之后要接什么,不过也无需再接什么,墨沉香听到前半句后便没有再多停留一刻,身影转瞬消失在了云后。
“啧……”过了许久,百里宁卿收起武器,眼中出现不爽的神情,“妈的造孽,烦死了!”
屋中,长离依旧盘坐于竹塌上,静静等候着,凭她的修为,自然难以察觉外面都发生了些什么,她也没有兴趣去知道,脑海中反反复复回响着百里宁卿最后那番话。
百里宁卿说要去将内丹取回来,言下之意便是她知道钟明烛在哪里。
可她为什么会知道钟明烛的动向?
这些天竹茂林和百里宁卿都没有离开过这片竹林,就算竹茂林是洞虚修为,要在茫茫天地间寻找一人行踪也是不可能的事,而且他们一直在思考对付千面偃的事,从未提及过钟明烛的下落。
一种可能是钟明烛身上被下了追踪符文,但是在将内丹放入她储物戒时,长离并没有发现里面有多什么东西,一切都和来的时候一样。距离如此遥远还能知晓位置的追踪符文必须以实物为媒介,不然很快就会失效。
另一种可能是钟明烛其实也被百里宁卿拦下了,但百里宁卿保证过不会对她下手,以她的修为,又何必多此一举。
再或者——长离想到第一次去青羊县时,钟明烛所说的故宅里如今住的正是竹茂林,若非巧合,那必是有预谋。
也许他们知道钟明烛的身世。
也许她可以试着问一问。
手指不自觉再次攥紧,这是她未曾尝试过的事。
三百年来,她走的路都是师父师叔一早就帮她铺好的,此次不知为何却好似误入陌生之地,前方无数岔路,每一条都通往不可预知的方向。
眉心忽地传来一阵刺痛,好似尖锐的刀锋深深扎入了头骨之中。
她抬手抵住眉心,心中默念起真武守元诀中的清心咒。
自记事起,额心那处便时而会有疼痛之感,并不是很频繁,而且没什么规律,有时一年几次,有时几十年都没有一次。
此事只有师父和两位师叔知道,年幼时小师叔替她看了好几回,都未寻到症结所在,加上似乎对修炼没有任何影响,渐渐地就不再纠结此事。和钟明烛相伴的一百多年里,只发作过三五回,都是转瞬即逝的刺痛,对方没有发觉,她便也没有提起。
这次的疼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厉害,竟像是要把头颅生生劈开似的,清心咒念过十遍仍不见任何好转。她断断续续吸气吐气,因疼痛不自觉蹙起眉,连放在膝上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好像只有最初那几次才维持了那么久,她恍恍惚惚忆起最初的光景。
第一次时,她好像晕了过去,睁眼后便看到小师叔担忧的视线以及微红的眼眶,那时她尚不明白小师叔的眼睛为何会红红的,直到后来一次发作时,因疼痛而模糊的视野中,她看到小师叔在掩面哭泣,木师叔跪在地上揽着她,眼睛好像也红红的,她才明白,那时小师叔是哭过,所以眼眶才会发红。
可为什么要哭呢?
她仍是不明白,想过要问小师叔,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再见过两位师叔,就算来送食物也是很快离开了,每次都见不到人影,时间久了,她便忘了询问的事,再后来,她辟谷,无需再出剑阁,偶尔有对话,也都隔着一堵墙,下一次相见,已是千面偃负伤而去之后的第二十五年。
大概是太疼了以至于思绪蒙沌不清,许多从未出现过的念头纷纷在心头闪现。
比如虽然从小受两位师叔照顾,实际上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师父出现次数则更少,偶尔指导她剑法,都隔着厚厚的帷帐,她只听过师父的声音,却没有见过他的样子。
比如说将钟明烛遗忘在天台峰,回去后被她质问,那是第一次有人这般大声与她说话。
再比如说她之所以随手就要将那串南明玛瑙丢入储物戒,是因为并不知道那是用来佩戴的饰物。
杂乱无章的片段,起初大部分是空白,之后色彩渐多,而被色彩占据的那些,几乎都和钟明烛有关。
原来已经和她相伴了那么久,比剑阁中的剑还要久——
“唔!”沉闷的音节自喉间溢出,额心的疼痛忽然潮水般退却,长离喘着气,肩膀剧烈起伏着,过了很久才缓缓放下手,纷乱的思绪刹那被斩断,头脑一片空白,甚至一时记不起自己身处何方。
在身子松懈下来后,微凉的水滴滑过眼角,她伸手一探,才发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掌心亦被指尖抠出血痕。
而那阵疼痛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阴冷的笑声传入耳中,有如毒蛇吐信,熟悉的灵压迫近,长离当机立断自屋中御剑而出,下一瞬原本所处之地便传来木料断裂声,像是被无形的大力挤压至四分五裂。
她一出来身上就被竹茂林套了一道护身咒。
“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百里宁卿怒骂道,她面前,一黄袍道人正抱手冷笑。
面色蜡黄,眼睛细长,正是千面偃。
“结界为何会破?”百里宁卿挡下千面偃几击,一脸气急败坏。
竹茂林没有说话,脸色很难看,他立于竹林上空,飞快地以手刻符,繁杂的灵纹以他为中心扩散,纵横交错一点点将那片林子重新覆盖。
陆临连启蛰都用上了,却还是晚了一步,他们必然是在途中对启蛰下了咒。
可是时间上还是对不上,启蛰只需三天就能从昆吾飞到他这里,在他的竹牌上下咒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还需提前就准备好灵器,就算在长离过来的第一天他们就开始,也是来不及的,他接到陆临的来信后就猜过天一宗会不会求助羽渊强行冲破结界,可那时墨沉香和启蛰都已抵达,那时他正在检查启蛰带来的那枚竹牌,没想到眨眼间结界就被破了。
更没想到千面偃会先一步到来。
还有那第三处媒介是在哪里他也毫无头绪——
眼角瞥见一抹白色,他心忽地一沉,于千般头绪中抓到一线光明,然还未来得及多想,那边百里宁卿已在喊他。
“别管那破阵了,帮我抓住他,然后搬家!”那句话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千面偃在她疾风暴雨般的攻势下很快左支右绌,很快被压制至竹茂林近身处。
这人暂时不能杀,只能生擒,所以竹茂林才迟迟不动手,他们一直为此头疼,如今见千面偃没有任何过激举动,轻易就被百里宁卿逼到可以施咒擒拿之处,竹茂林心中忽地浮现出不安。
疑点太多,而且太容易了,这——
百里宁卿松开□□,抬手欲刻禁锢之咒,就在她指尖点上千面偃的瞬间,一道剑气忽地破空而至。
“宁卿!”竹茂林觉得脑海中那条名为理智的东西被那剑气挑断,灵气激涨,转瞬就将脚下一切夷为平地,携着不可抗拒的威力向那道剑气涌去。
是不是会杀了千面偃,他已经不在意了。
可下一刻他就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他的攻击被挡住了——被一股更浑厚的灵力。
“羽渊?”他失声道,几乎是同时,眼底蒙上一层血色。
血珠四散,百里宁卿捂住胸口,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紧接着又一股凉意传来。
千面偃的手穿入她的胸腔,捏住了她的神元。
“将我锁入钟山之时,你就该料到这天。”他的眼神好似浸透了毒液,扭曲的面庞被怨恨全盘占据。
他满怀恨意,盼望着在百里宁卿面上找到惊惧,可很快他就发现,她连看都没有看自己,而是转过头,看向不远处文士打扮的男子。
即使神元被掌控,失去了所有力气,她仍努力睁眼看着那个人。
这女人不怕死吗?
他心想,忽地被什么击中胸口,身子顿时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坠下。
竹茂林竟拼死挣脱了身上的枷锁,宁可神元受重创,也要将百里宁卿拉到自己怀中,剑气又至,他却浑然不顾,任凭剑气没入身子,掌心牢牢抵着百里宁卿背心,源源不断将自己的灵气渡入。
不知道受了多少剑,他的表情无一丝变化,就像个死人,直至百里宁卿重重咳出一口血,他眼中才重新出现了光。
“我还没死么……”百里宁卿虽醒了,但仍是很虚弱,她抬手抹去竹茂林嘴角的血迹,稍稍勾起嘴角,轻声道,“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