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离自孩提时就开始修炼,遇到雨天只需念个辟水诀即可,从来没有撑过伞,经钟明烛解释后,顿时觉得这普普通通的伞上其实饱含了前所未闻的玄机。
钟明烛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又是一笑,而后对着手中的伞骨叹道:“凡间工匠的手艺,可不亚于修真界的炼器师。”
长离想了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认同了这个说法。她瞥了眼浮漂,见那没什么动静,便继续瞧钟明烛接下来要做什么。
只见钟明烛将伞骨撑起放置于一边,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卷油布以及一罐染料。长离心想那油布多半是用来做伞面,便以为钟明烛要在伞面上画阵。
谁料钟明烛竟提起那罐染料,晃了晃就将一整罐都泼到了那油布上,那是靛青色的染料,里面还调了些烟灰,青灰交杂的颜色在油布上蔓延,钟明烛提笔在上面随意涂抹了几下,就一点那油布,将色彩定住,而后抖开那油布,得意道:“这叫江山烟雨图。”
她这么一说,长离发现油布上的色彩看起来当真有几分像雨中的群山,青灰二色斑斓交错,是远近的山影树影,又被水色融于一处,辨不出清晰轮廓,正是雨中的模样。
钟明烛将油布裁好固定在伞骨上,她握着伞柄将伞转了几圈,眯眼笑了笑,又提笔在里面涂了几下,然后收起,将伞递给长离:“做好了。”
长离接过伞,她还握着鱼竿,就将伞放在了桌上,却听钟明烛问:“不撑开看看?”
“我已经看过了。”
“你只看过这伞在我手上时的样子,又怎么能叫看过了。”
“现在就要看?”长离迟疑地看了眼手中的鱼竿。
“当然是现在。”
也许是钟明烛的目光太过热切,长离总觉得如果不照着她的话做,自己很可能就钓不上鱼了。又想撑开看看也耽误不了什么,便答应了。
她将鱼竿搁在膝头,一手握住伞柄稍往前倾斜,一手缓缓将伞撑开,发现里面也沾染了些许染料,就像是自外面渗入的雨水。
然后她看到了一抹白色,在右后方,她转动伞柄,将那白色调转至前面。
霎时,钟明烛看到了星点光芒在那漆黑中绽放,她勾起嘴角,身子前倾,取了那杯酒一口饮尽,而后将手肘搁到桌上,懒洋洋撑着下巴,安静地注视着长离。
绿叶自伞骨和边缘的青灰色中探出,就像前几日长离见到的、在墙角生出的几株杂草,其中有一株开了花,是一朵小白花。
钟明烛在伞底下画了一朵小白花。
五片纯白的花瓣,花蕊是淡黄色的,在烟雨中悄然绽放。
“喜欢吗?”钟明烛轻声问道。
长离看着那朵简单几笔勾勒而出,却栩栩如生的野花,一时间,似有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掠过脑海,太多太多,她甚至无暇去辨识到底是什么,那些杂乱的颜色很快又重归平静,只留一簇小小的晨曦之火在心头微微颤动。
她点了点头,说:“喜欢。”
话音刚落,钟明烛忽地探过手来,衣袖轻轻扫过她的手背,就像是羽毛似的,长离一怔,却见钟明烛的手按住了她膝头的鱼竿往上一提,含笑的嗓音在极近处传来,携着丝丝缕缕热度:“上钩了。”
一尺多长的鲈鱼被扯出了水,在鱼竿那头蹦跳着。
已临近午时,正值春末夏初,正午的阳光已相当灼热,金灿灿的光线大片投在水面,晃眼得很。
钟明烛去处理那鲈鱼了,长离看着青瓷酒壶边缘的光晕,探手去触了触,酒壶上刻了符文,一直保持着冰凉。
“寒潭香……”她轻轻念出这酒的名字,迟疑了片刻,从储物戒中寻出一个稍大的器皿,凝出数块冰放入器皿,然后又将那酒壶放了进去。
也许这样会好一些,她这样思忖道。
放好没多久,钟明烛就捧着个盘子回来了,盘子与酒具一样是青瓷所制,时间太短,长离本以为她是回来取什么东西,却见她将盘子放下后就坐了下来,俨然是已经大功告成的模样。
长离瞥了眼那青瓷盘,发现那鱼肉还是生的。
头尾、鱼骨和鱼皮皆去除,鱼肉片成薄如蝉翼的薄片,肉色洁白几近透明,中心则沾染了些许红色,那是靠近鱼骨的红肌。盘中那三片卷成花苞状,其余则以花苞为中心片片摊开,稍有层叠,像是舒展的花瓣。整盘鱼片看起来就像是花似的,而底下的青瓷盘则是陪衬的绿叶。
当长离打量那盘鱼时,钟明烛又取了两个青瓷小碟出来,里面是调料一样的东西,已研成细末,呈现出金黄色。
难道要直接在这儿烹煮?长离不解,却见钟明烛将一个小碟和一双筷子放到了自己面前,又重新替两个杯子倒上酒——看到酒壶被放到了冰碗里,她“咦”了一声,飞快地瞧了长离一眼,而后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口中道“很好”。
长离没有问她觉得什么很好,转而追问起那盘鱼来:“不需要煮熟吗?”
调味碟、筷子以及酒全部备好,很显然,接下来就是要动筷子了,可她印象中没有吃过生的肉食,虽然对她来说进食本就是可有可无的事,但此时她逐渐对外界之事有诸多感思,再也不如从前那样将一切都摒弃于外,所以每当遇到与以前不同的情况时就会心生疑惑,然后就会问出来。
“煮熟自然也是可以的,只是我看这鲈鱼特别鲜美,又无腥气,觉得煮熟反而会坏了原味。”钟明烛率先夹了一片鱼肉,蘸了些许碟子里的调料,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后咽下,随后抿了一小口酒,眉眼中很快流露出格外愉快的神色,“鲈鱼脍,搭配这寒潭香,再好不过了。”
长离学着她的样子夹起一片鱼放入小碟中,洁白的鱼片上很快滚上一圈金黄色的细末,她看了看,又问:“这金黄色的调料是什么?”
“蒜、姜、盐、白梅、桔皮、熟栗子肉和粳米饭。”钟明烛一一数道,“李老板说他手头正好有调配好的,就送了我一罐。”
她细数用料时,长离已将鱼片放入口中,果真无半点腥味,鱼肉清淡,初时似乎寡淡无味,很快就有鲜香自舌底扩散,调料中的酸甜咸幸几味则予以鱼肉丰富的点缀,她想细算一下到底有几层风味,却发现一时间数不出来,只知道都是极好的。
咽下鱼肉后,她又抿了一口酒,酒温比之前更低,一下子涮去了舌尖残留的味道,稍后,淡淡的酒香与鱼肉的余味混合到一处,又是另一番美味。
那酒名为寒潭香,是因为其水取自高山寒潭之故,冰镇后最佳,因为温度低所以初入口时酒香较淡,入口清冽,非常适合在炎热时饮用。此时虽然不是夏季,但春末十分,正午的太阳已算得上毒辣,鲈鱼脍佐以寒潭香,正好相得益彰。长离元婴之体,不会因酒后劲足而体乏,只道愈往后香味愈醇。
“怎样?”钟明烛笑眯眯问。
长离抬起眸子,直直注视着她,道:“很好。”又吃了一片,她问:“这叫鲈鱼脍?”
“恩,不过还有一个名字,叫金齑玉脍。”钟明烛轻晃着酒杯,一只手在桌面上轻点了几下,四个字便在长离那边的桌面上浮出。
“金齑玉脍。”长离跟着念出来,像是要将这个记在心中,念了两遍才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只可惜花期已过。”钟明烛话中大有遗憾之意,“比起迷境,剑仙玉壁,我更喜欢把这叫做桃源,待得来年三月桃花尽开,定是美不胜收,这便是人世繁华呐,所谓——”她的指节一下一下轻叩起桌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听着她轻吟浅唱似的调子,长离忽地一阵恍惚,眼前好像真的看到了漫天桃花,纷飞如雪。
可惜了,她心中竟也发出一声叹息。
第66章
僬侥城, 天一宗住处, 一切如常, 风海楼知道长离和钟明烛出门了, 以为她们就在城中转悠,所以没有多理会, 之前积累的一堆文书好不容易整理的差不多了, 他看天色正好,心中也起了出门走一走的念头,只是这想法还没来得及在心头转上几圈, 就被门人送来的信驱走了。
他看了眼信上的署名,心里苦笑道:果然偷不了半点清闲。之后便往黎央休息的小院走去。
“黎央姑娘, 这是你的信。”他匆匆迈入黎央休息的小院, 发现她恰好在院中,便将信递了过去,“我今早收到的。”
“多谢。”黎央接过信函,发现是从涿光山来的,她苏醒后就送了封信回涿光山, 交代了柳寒烟和重霄剑的去向, 涿光山与僬侥路途遥远,是以今天她才收到回信,她看过信后开口道, “族中已派人前来僬侥接我回去,因重霄剑事关重大,到时可能需与贵宗细谈, 不知是否会唐突?”
“我本就有此意,何来唐突。”风海楼道,“况且柳师姐是鄙宗门徒,不管怎样,我们都无法置身事外。”
“那有劳公子了。”
“不敢当,这是分内之事。”风海楼摆了摆手,随后似是想起了什么,面上显出犹豫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