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 数万年, 竟还是个被愁绪困扰的俗人。
她不禁摇头失笑。
佛祖也渡不了她。
她果然还是该走了。
“创世神, 留步。”有人喊她, 她听出了声音是谁, 于是回头, 客气礼貌地望着对方, 做阿弥陀佛,“尊者,有事?”
她看着眼前的男孩,着一身金色袈裟,眉间印着红色的朱砂痣,跟小辫子一模一样的人,只不过如今已是日光照遍菩萨座下童子,前尘了却,修得正果。
“没,没什么事。”他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嗫嚅了一声,“创世神半道离去,药师佛和菩萨让我来送送您。”
天安闻言,便弯着眉眼无奈地笑起来:“谢谢佛祖和菩萨,不过,不必如此。”
她抬眸,望着远处的讲经殿,日光照遍菩萨正遥遥凝视着她。见此,心中虽有不舍,但她还是低头摸了摸男孩的脑袋:“替我告诉菩萨,我要走了,以后也不会过来了,让她以后好好的。”
“您要走去哪里呢?”男孩拉住天安的衣袖,皱巴着水嫩白皙的一张脸,“菩萨会很想您的,药师佛也会,当然,我也会,虽然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要去哪里呢?
天安望着空寂的佛国,净河数万年来还在不知疲倦地流淌,河旁,古老的菩提树还未开花结果,绿叶正盛开得繁茂。
她第一次撞见那个人,就是在树下。
“创世神?”男孩拉了拉她的衣袖,又小声地喊她。
天安垂下眸,眼神温婉又苍老:“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兴许,四处走一走,看一看,如果还是没能找到那个人的话,我可能会睡一觉。”
她说完,翘着唇角苦涩地笑了下。
那个人啊。
男孩闻言低头,有些难过。
药师佛和菩萨说,他们也不知道那个人什么时候会回来。于是,创世神就一直等啊等啊,等到六界欣欣向荣,所有的人都回来了,那个人还是没回来。
“还有事吗?”天安看见男孩难过失落的眼神,被逗笑,像个大人一般,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菩提子永远长不大,而她,已经永远苍老。
“创世神,要睡多久呢?”男孩抬头,依依不舍。
天安唔了一声,琢磨半晌,笑着缓缓开口:“可能一阵子,也可能永远不会醒来。”
男孩睁大眼睛,泪水就在眼眶打转:“如果那个人回来了呢。”
天安蹲下身,抱住男孩,轻轻吻在他的眉心:“如果她真的回来的话,一定记得叫醒我。”
可是她知道的呀,那个人回不来。
六界重创三万年,所有人的都回来了,那个说要陪她走到最后的人,还是没回来。
男孩木讷地点头,看着天安松开手,背对着他,落寞地走向净琉璃的尽头,直到再也感受不到眉间残留的温度,他才回头,自言自语地道:“菩萨,创世神离开了。”
“她让弟子告诉您,以后您要好好的。”
菩萨有着和离开的神祗七分相似的面庞,她垂眸,叹息一声“阿弥陀佛”,把眼泪藏起来。
*
人间大地,正值春试之季,京城热闹非凡。
赶考的学子背着包袱,争先恐后地落脚在九州大地分店最多、小二最上道的同悦客栈。
“哎呀哎呀,别急!排队给银子,一个个的来。”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立在柜台前,招呼从他乡而来的考生,“弯月,你们磨蹭什么呢!出来接客!”
“接客什么接客,搞得我们这店多不正经似的。”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丫头赶忙从楼上窜下来,腆着脸笑,“四位客官,一起的吗?请跟我来。”
她们话音刚落,后脚又进来两位考生模样的人,于是只得朝楼上喊:“忙不过来啦,陆岐大哥,不要跟阿迎姐姐卿卿我我啦,快下来。”
堂下满座的熟客看着风风火火从楼上红着脸跑下来的少年,一阵哄笑。
“您两位,分开住还是……”陆岐看着进来的两位客官,目光正落在其中一个柳眉杏眼的“男子”身上,便被另一位男子挡住了视线,“分开住,天字一号,挨在一起的两间房。”
陆岐咳了一声,明白明白。
“打哪儿来,姓甚名谁?”鸡老板拨着算盘,人间现在管的颇严。
“自江南安城来,胥伯言。”略高一点的男子说,“这是我的表弟,解灵。”
表弟?
噗……陆岐忍着没笑,好吧,既然鸡老板忍着没笑,那他也忍着不笑好了。
只是,这位“表弟”自己都已经羞红了脸,紧张得忍不住去拉心上人的手了。
一番住客忙活,天都竟然要黑了。
外头估计要下雨,应是没什么人来了。
陆岐收拾桌椅,要关店门,这才瞧见了一直坐在角落处喝酒喝得睡着了的女子:“姑,姑娘……天黑了,您是打算住店吗?我们这儿天字一号……”
“阿嚏——”醉酒的姑娘打了个喷嚏,迷蒙得睁开眼睛,看着身前认,傻傻地笑了下,“陆岐。”
作为一只大白虎,陆岐吓还是了一跳:“姑,姑娘,我不,不认识你,你,你别喝醉了随便喊我名字,让,让我师姐听到了,她,她会吃醋的。”
一遇到狐水迎就怂,真是……唉。
醉酒的姑娘揉着眉心叹气,把女儿红撂在桌子上,酒没有白泽以前说的好喝:“走了。”
陆岐哆嗦地接过扔到他怀里的银子:“姑,姑娘,天黑了,要不你还是留下吧。”
身着白衣的姑娘顿住脚步,侧头笑了笑:“算啦。”
然后一转眼,就消失在空气中。
怀里的银子还沾着酒香,陆岐愣神半天,疑惑地回头,望见同样趴在栏杆处愣神的众人,不由失笑:“人家走了,你们看什么呢。”
众人疑惑地摇摇头,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只是好像有一点莫名的难过。
*
天下雨了,月亮隐进云层中。
官道旁,茶棚处的老板娘急急忙忙地收摊:“小姑娘,醒酒茶喝了,赶快回家吧。虽说如今世道太平,六界互不侵扰,晚上也无什么妖魔鬼怪,但是你一个人,总要当心着点。”
天安点头,连连称是:“帮老板娘您收完摊子,我就走了。您放心,我不是一般人。”
“哈哈,我肯定看的出来呀,你头上那麒麟簪子就不是个普通玩意。”老板娘把东西装上小二的马车,“不过还是当心点,我走了啊,多谢你这个小神仙。”
“嗯,再见啦。”天安立在原地,看着“孟婆”在马车哒哒声中奔远。
雨落下来。
*
落进大海里,雨水便悄无踪迹。
“敖泧,别这样好不好,我错了,你别一生气就回北海嘛。”
乌云之下,一条金龙从九天之上游下来,她的身后紧跟着一名身穿藕粉色仙裙的少女。
金龙在海面化成人形,像在生气,但又有些不舍,所以说起话来委屈巴巴的:“你哪一次不是说你错了,平时就算了,今天也这样。你不知道今天是我生辰吗?敖澈哥哥和白泽大哥,他们都知道要送我礼物。”
“我,也知道呀。”跟在后面的粉衣姑娘道。
“你知道,那你去哪里了?我一天都看不见你的人影!”金龙真的很生气。
“我这不是,这不是……”粉衣姑娘扁着嘴,委屈地摊开手,“我去找月神啦,月神冷冰冰的,好烦哦。”
“但是,戈依上神帮忙,我还是求到啦。”她说着,又笑起来。
白皙的手掌中,躺着一段红绳。
“可以把一端系在你的手指上吗?”粉衣姑娘小声地、满怀期待地说。
“唔……”金龙咬了咬下唇,脸颊有些绯红,半晌,抬起头,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不可以。”
说完,她就一跃潜入深海。
粉衣姑娘气愤地抓着红绳,苦巴巴地喊了声“敖泧”,又跟着飞进深海中。
坐在海岸上的白衣姑娘托着脸颊,便兀自笑起来。
*
等笑完,雨就下大了。
她也该回家了。
须弥山安安静静的,六界中除了她,无人知晓它的存在。
嗯,连白泽大哥都不知道。
哈哈,其实白泽大哥也不知道世间有她。
因为她不想六界之上还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这是在她决心劈开混沌天地,砸碎启明珠,给予六界生存之地与生命时,同时决定的事。
她要六界真正的平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幸好,三万年过去,一切都如她所愿。
除了那个人没有回来。
她把“生”都抛了出去,那个人还是没有回来。
明明白泽跟她说好,七滴红尘露聚集,所有的人都会回来。
唉。
其实也不怪白泽,毕竟白泽和那个人当时确切的话是“可能回来”。
是她,想得太久了,又等不到人,才把“可能”变成“一定”。有个人可以责怪,她心里就好受一点。
不过,到底是自欺欺人,没有用。
该清醒的时候总会清醒的。
就像她知道,走完这九千九百九十九级天阶,无人会在尽头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