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时至今日,他才终于明白,什么释怀,不过是自欺欺人。
过去虽然已经过去,但却始终存在,并不因为他不再提起,就真的消失了。它就像是一道无法抹去的伤痕,牢牢地刻印在他的灵魂上。纵然他已经转世,纵然他一度遗忘,但只要他还是他,那它就还在。
陆散面上不知何时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他的嘴唇微微开阖,有细微的声音响起,似乎只要一个不留神,就消散在这灿烂的阳光中。
“陆散陆散,你就是一个懦夫。到了今时今日,你还是不肯承认......”
他猛地抬头,双手用力一推。
石室大门打开,悄然无声。
石室里,还有云烛长燃,但陆散却只觉得,眼前就是一个大张着口的猛兽。只要他往前踏出一步,那猛兽便会直接将他吞食入腹,而自此,他将永不超生。
陆散却只是停顿了一阵,抬脚便往里走。
一路都只是平常,陆散渐渐放下心来,但才转过一道屏风,他才抬眼,却对上了一双眼睛,整个人当下就被震得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很久之后,陆散移开眼睛,却又被这石室各处布置的画像撕下最后的侥幸。
一幅幅,或大或小,错落挂在石室各处的画像。
画像里的人五官俊朗,身形修长,眉眼含情,顾盼生辉,意气风发。
陆散站在那里,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离,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直视着那画中人的眼睛,似乎看到了当年那个志得意满的自己。
竟然是这样!
居然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陆散想要转身离开,但身体却根本不听使唤。他只能干站着,与画中人面面相觑,两厢沉默。
很久很久之后,陆散终于转身,慢慢走出了这间石室。
金乌已经归海,月兔不见,只有群星闪烁,遍布夜幕。
他走入桃林里,不辨方向,直接坐在一株桃树下,背靠树干,呆呆出神。
过往的一幕幕,从记忆的最深处翻出,在脑海中流转。
陆尔当年,得志猖狂,不知收敛,肆意放纵。而林定呢,沉默凉薄,不理外人,只喜欢自己一个人待着。
他当时,是真的很不喜欢那样的林定。
而林定,陆散不知何时带上了笑容,也是真的厌恶他。
性格差异如同天地的两人,要么互补,要么便是各自厌恶。而他们两人,则是后者。
可后来呢?后来是又为了什么呢?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会渐渐将对方看在眼里呢?
是了!是那一次传承秘境。
他们两人,走到了最后。那秘境,将在他们两人中,挑选出一个作为传承者。
因为之前,他无意间帮了林定一把,所以那次,林定也没多说什么,直接退让了。
陆散眼底染上笑意。
他那时转身就走,是真的潇洒。可他呢,他可真是被气疯了。
于是,接受传承之后,他特意去找了他。
那时啊,似乎整个天元界的人都被他的这一作为吓了一跳呢!
☆、第二十一章
就算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到了这时,他却甚至还能清楚地想起,当他去找林定的时候,给他传话的那弟子一副昏乎乎尚在梦中未曾清醒的可笑模样。
毕竟,那个时候,整个天元界里,又有哪个不知道,陆尔和林定这两个声名鹊起的后起之秀,根本就是势同水火,绝不相容。
但自那之后,他们两人,也慢慢地有了交集。
如果当时有兴致去数一数,只怕地上那堆眼球的数量会很惊人。
只是,陆散吐出一口气,他竟然不知道,林定对他居然是这样的心思。
不过,那时的他太过于糊涂,连站在自己身旁的所谓知己与红颜都看不清,更别说林定。
陆散摇头苦笑,如今他倒是都明白了。但那又怎样呢?
他虽然报仇了,可林定也死了。就算两人的心意究竟如何,又有什么关系呢?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再细论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再说,就目前而言,他是不愿再沾染这些情爱了。
从此醉心大道,专心求真了悟,不也很好么?
陆散眨眨眼睛,扫去眼底的波动,站起身,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转身走出桃花林。
更深露重,有沾染了桃花花香的露水从枝叶滴落,消失在陆散的衣袍里,清清淡淡的花香缠了陆散满身,丝丝缕缕,绵绵不绝。
陆散一步步走出桃花林,来到属于林定的那间石室,看着还未闭阖的大门,再也没有丝毫犹豫,抬脚走了进去。
再次见到自己的画像,陆散神色不动,只是扫了一眼,就又继续往里走。
他完全没有目的,只当是参观好友的居室一样,在这个空荡荡的石室里晃荡。遇到喜欢的摆设,也会不时驻足赏玩一番。
这样晃晃荡荡,不知不觉中,陆散来到了石室最深处。
他撩起帐幔,饶有兴致地探头过去细看。
里头,是林定日常起居之所。
一张铺设得厚软的宽大云床靠墙摆放,云床旁边,放了一张矮桌,矮桌上,随意堆叠着几本书籍。这些书籍旁边,则放了一张棋盘和两个棋盒。
而云床对面,则摆放了一张宽大的书案。那书案上,还有一卷摊开的画卷,旁边,则放置了笔墨砚台等物。
只扫了一眼,陆散便看得清楚,那画笔笔端上,还沾染着画墨。
这里所有的一切,无不显示着,这石室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不日就会归来。
陆散闭了闭眼,便又睁开,才去看那副画卷。
画卷上,依旧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修士。唯一不同的是,那青年修士的身旁,坐了一个人。
那人面目模糊,只虚虚勾勒出了身形,其他的,还未补充。
这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画卷。
但就算这样,陆散心中也很笃定。
这个人,应该是林定。
因为他还记得,那时的陆尔一时兴起,就去找林定,见林定一人独自摆棋,便要陪他手谈一局,想着让他见识见识他的棋力,也好分出一个高下。
可那时的陆尔无论棋力、耐性、计谋都不及林定,被他反虐得昏头转脑找不着北。后来,他一气之下,硬是跟林定下起了五子棋。
而这画里,画的就是那个时候的两个人。
依旧意气风发志得意满不可一世的陆尔和,还活生生的,林定。
陆散定定地看着那个模糊的人像,慢慢地走过去,魔怔一般地拿起案桌上的画笔,沾染笔墨,在画卷上慢慢涂画。
早年的陆尔不懂画,但后来归隐了的陆尔,却是画技超绝。
可就是这样,等到那人像画了出来,陆散左看右看,却总觉得不满意。
但再不满意,想要后悔,却也已经晚了。
陆散将那画笔放回原来的位置,盯着那个自己补充的人像。
“你好像是这个样子,但又好像不是......”
“不管了,无论这画得是像也好不像也罢,这幅画我自己收了,绝对不能让你看到......”
他说了这么几句,扒拉扒拉着,就将这幅画像卷了起来,塞入了自己的须弥天地珠里。
等到他收好画卷,转眼扫了一圈,转身就走。
动作不疾不徐,但莫名的就是透出一种心虚的感觉。
事实上,不知为什么,陆散就是心虚了。
他一路走出石室,转道回到那个给他预留的石室,走到那幅《觅桃源》前。
陆散也没多看,只伸手搭上那幅画像,心中念动,再睁眼,他已经站在那个山中小口前方。
他眨眨眼睛,只等了一阵,就见那渔夫驾着渔舟从河流的转角驶了过来。
那渔夫撑着船槁站定,见了陆散,单手见礼:“先生可是要回去了?”
陆散还礼,抬头看着渔夫,道:“主家不在,实不便多扰。有劳船家送我一程了。”
那渔夫点头,请陆散上船,却还在一旁分辩道:“先生客气了。主家多年前就有吩咐,这桃源,先生全可当作自家洞府看待,不必拘泥,但凭先生意愿。既有主家这话,先生何不多待一会?”
陆散闻言一顿,才又摇头:“我不过访友而来,主家不在,又有何乐?不如归去。”
听了这话,渔夫没有再劝,只道:“那等到主家归来,先生定要多多来访才是。主家只一人,这桃源总显得太过于冷清。”
陆散没有搭话,这个时候,他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渔夫也没有再多话,只专心驾驶着这条渔船。
渔船顺流而下,速度倒是不慢,很快,渔夫就将陆散送到了那片桃林处。
陆散下了渔船,便对着渔夫道谢:“多谢船家相送。”
渔夫摆摆手:“不过一程路,哪需先生一声谢?”
然后他又指点道:“先生只需一路往前走就可。”
陆散点头,正要转身。
但渔夫又叫住了他:“先生且慢。有一事忘了提醒先生。与先生一起进来的那些闲人,各个都是分开安置的,先生无需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