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想过,颛顼原来将采鸟的家人关在了从渊,采鸟的眼皮底下。
要想消弭这场危机,唯有彻彻底底地杀了颛顼。可要杀他,就先要找到他的藏身之处,而想布好这一局,采鸟就是那颗缺少的棋子。
再一次回到九重天,我没有多少感慨,浮游却隐隐有些高兴。
“我第一次到你长大的地方。”浮游想了想,斟酌了半天用词,还是干巴巴地说道:“很好看。”
山风习习,远处可见羲和殿重重的层檐。这地方掩藏了许多血腥,然而就像一把杀人无数的利剑,即便剑刃上鲜血淋漓,剑柄也依旧会保持光鲜亮丽。
但这些事浮游不懂,也不需要懂,毕竟尔虞我诈这种事和做饭一样,家里有一个人懂就足够了。
我于是笑笑,开口道:“是很好看,但我四处游历,在这里待的时间其实不长。等颛顼的事情结束了,我便带你一起去看看这四海八荒的大好景致,那才是我真正长大的地方。”
浮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真的要和九婴合作?”
我道:“颛顼重伤,恐怕是真的。若当真如此,就有可能是颛顼借助九婴引我来此,布下一个陷阱想除掉我。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没有听九婴所言直接前往从渊。”
浮游怔了一下,问道:“那我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为了见一个人。”我闲闲回答:“采鸟。”
浮游不解,我便耐心地继续解释道:“那四人中,最容易掌控的便是采鸟。我了解他,便极容易猜到他接下来的行动。采鸟将妻子看得比谁都重要,那么我便让他亲自去从渊解救家人,不论那些人是不是在哪里,也不论从渊是不是个陷阱,我的局都能以此开始。只要逼出颛顼,那就代表着胜负已分。”
浮游点头,嗯了一声,眼巴巴地看着我:“但颛顼死了,不代表天柱会稳当。”
看他眼神,我不由笑道:“放心,我不会选择投入归墟。只要没有颛顼,天柱再撑个几百年没有问题,到时候总会有办法的。”
“不管你做什么,我都跟着你。”浮游顿了顿,挺坚定又有些别扭地说道:“你死了,我也跟着死。”
我微微挑眉:“啧,会威胁人了,谁教你的?”
浮游干脆利落地出卖了身后献策之人:“九婴。”
我面色不变,心里却给那心眼和头一样多的老妖物狠狠地记了一笔。浮游却转头看向通向此地的小径,警惕道:“有人接近。”
我按住他的肩膀,对他安抚地笑了笑,随即将视线投向小径的尽头,淡然道:“是采鸟到了。”
☆、第49章
来人便是采鸟。他一言不发地立在我的面前,垂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脸上多了许多胡茬,衣襟上甚至还有些许酒渍,让人看着颇有几分别扭。
许久未见采鸟,不想他竟憔悴邋遢至此。不过既然他的妻子渊晟被囚,采鸟变成这副模样倒也确实在情理之中。
他当年与渊晟相识在扶桑木下,不过三天两人便成了亲。自此之后,采鸟就常双眼发光地同我提起渊晟,说她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会看孩子能打流氓,真是温柔善良美丽动人无人能比。一天跪三次搓衣板之后,还能说出这样的溢美之词,可见采鸟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渊晟,后来生了几只包子,更是老婆孩子一把抓,见人便傻呵呵地炫耀自己那一大家子,收了不少红包,烦得端华宫一干人等差点没拿剑戳死他。
我当日正要找个人牵制常羲,便随手提拔了采鸟,只因觉得他身上有这九重天上少见的一份真性情。事后总结,我那时确实太过天真,采鸟痴情,却未必等同于忠义,亲疏有别,他愿意替渊晟两肋插刀,自然也意味着——若有必要,他就会为渊晟插我两刀。
一个人心中能容纳的东西毕竟是有限的,活了万年有余,这般朴实无华的生活常识却都未能吃透,实在应该算是我自己的错。
看着他眼下的青黑,旧事从脑子里揭起来,我于是一时恍惚,唏嘘了片刻方才弯起唇角,正打算开口,采鸟却忽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通一声跪下,深吸了一口气干脆利落地说道:“属下罪该万死,请主上责罚。”
为了引采鸟出来,也为了防止他向颛顼泄露我的行踪,我在给采鸟的流言末尾加了“渊晟”二字,看来委实有效。
他愈是紧张,便愈是容易利用,甚好。
我于是半眯起眼睛,轻笑一声,缓缓地说道:“你可以安心,我不会责罚你,你还有别的用处。只是采鸟,‘主上’这个称呼,却已不是你能叫的了。”
采鸟像是当头挨了一棒,脸色骤然煞白,膝行着想要靠近我,却被浮游皱眉拦住。
“主……帝鸿大人……”
他猛地抬起眼睛,直直地看向我,眼底的光亮一点点暗淡下去,做出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
然而这神情只持续了片刻,采鸟短暂怔愣了一下之后,便垂下眼睛苦笑了一声,将瞳孔深处涌动的情绪收敛的一干二净,此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只咬牙道:“您当日就曾嘱托我安排好渊晟的去处,是我大意,方才中了常羲和颛顼的计谋,到头来竟还连累了您。若您仍旧不肯原谅我,我这便自刎谢罪。只求帝鸿大人能出手救我妻子儿女一命。”
……言语间倒是颇动情,然而这话却未必是真心实意的。我花心思将他引出来,本就不会为了往事随随便便要了他的命,小小的为难也不过是想杀杀他的锐气,让他摆正自己的位置,做出该有的姿态来。
而比起其他人来,采鸟虽说算得上粗枝大叶,但也毕竟在端华宫中浸淫了多年,对我的意思自然心知肚明,现在这般行事,便是为了向我示弱。
我于是不置可否笑了笑,坦然地将采鸟晾在原地,顾自执起酒杯啜了一口。
然而我尚未沉吟完毕,旁边浮游却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又转头望向满脸坚定、长跪不起的采鸟:“你想死?”
采鸟毫不犹豫道:“不错。我当日因一己之私置帝鸿大人于险地,原本就该以死谢罪。”
浮游很是钦佩地点点头,沉默片刻,忽然起身从腰间拔出一把长刀,双手捧着递给采鸟。
我:……
采鸟:……
他面色猛然顿住,颇尴尬纠结地看着那寒光闪闪的刀刃,张目结舌道:“你……这是何意?”
浮游理所当然地回答:“肯用性命补偿错处,你是条好汉……佩刀借你一用,送你上路。”
采鸟嘴角抽了抽:“…………其实我自尽不想用刀。”
浮游在乾坤袋中掏了掏,索性拿出弓、弩、枪、棍、刀、剑、矛、盾、斧、钺、戟、殳、鞭、锏等一干兵器,乒乒乓乓地一股脑丢在采鸟面前。
采鸟咽了口口水,默默地将身体后仰了一些,求救似地看向我。
我侧过头,眼观鼻鼻观心地重新斟了一杯酒,默默地灌了下去。
采鸟只好无语凝噎地收回视线,目光在那堆齐全的武器中一一扫过,随后很努力地确认了里面没有的东西,方才谨慎地开口道:“其实,我比较想用狼牙棒。”
“狼牙棒?”浮游皱了皱眉,踌躇了片刻,微微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从乾坤袋中取出珍藏许久的狼牙棒,神色勉强地对采鸟道:“帝鸿给我的,很好用……借你,死了以后还给我。”
采鸟:…………
“……咳咳。”我放下酒杯,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摇了摇头按住浮游的肩膀叹道:“罢了。采鸟,你起来吧,我到这里,不是为了杀你,原本就是为了帮你的。”
采鸟一愣,随即喜形于色地站起来,拍去膝盖上的尘土靠近了一步,又讪讪地停下,对我说道:“您果然知道渊晟他们的下落。”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颛顼如今虚弱,自然会将筹码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我缓缓开口,一边端详采鸟神色。
采鸟抿唇摇了摇头:“九重天由常羲把持,我已许久未曾见到颛顼那狗贼。”
看来采鸟不知道颛顼身在何处……
我不动声色地继续道:“渊晟此刻就在从渊。”
采鸟蓦然瞪大眼睛:“怎么可能,我曾经去过从渊。”
我回答:“你忘了,颛顼最擅长幻术,以此遮掩痕迹于他并非难事。”
采鸟恍然大悟,安下心来那跳脱的性子便又起来,恨恨道:“当初看他老脸老皮,却偏偏喜欢变作小孩模样,就知道是个不正经的老王八。待时机到了,迟早将他抽经扒皮做成一碗王八汤。”
我不理会他,只悠悠然道:“九婴会助你潜入从渊,但他并不全然可信,我们需要谋划一番。你将如今九重天的事同我细细讲上一遍。”
“近来九重天上发生了许多事,但归根结底也就这几件重要的,只是……”采鸟面色变得古怪,欲言又止道:“……有一个人,您一定要留心。”
我挑眉,弯起唇角缓声道:“你想说的可是帝晨?”
“是……”采鸟抿了下唇,还是摇头开口道:“只是如今的帝晨大人,却已经不再是原本的他了。”
☆、第50章
采鸟的意思,帝晨只是颛顼制造出来的一个幻影,因为采鸟既未见过帝晨吃饭,也从未看到帝晨睡觉——至于要不要去茅厕,他尚且还没亲自论证——但这些证据已能说明现在的帝晨并非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