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正忍住疼痛,搀扶祖父起身,蹒跚离去了。过往行人竟不敢出声,只远远绕开了事。
展长生终究谨慎,并不上前,只在街对面寻了个茶楼雅座坐下。他与展龙衣着富贵,虽怀中抱着婴儿,那茶楼小厮也不敢多看,只为二人送来上品绿茶同几样精美点心。
展长生取出碎银赏了小厮,装作漫不经心问道:“我方才上楼时,见对面人家纠纷,却不知是何事?”
那小厮收了碎银,左右看无人,方才压低声音道:“这位公子远道而来,只怕有所不知。这位夏侯员外乃是天孤城魔王的远亲,佩青镇的土霸王。那老丈姓杜,家住宝芪村。家境贫寒,早年丧妻,儿子战死,媳妇病故,如今膝下只有一个孙儿,他想要送孙儿到天孤城进学,便将家传的紫金葫芦取出售卖。夏侯员外却一眼看穿那葫芦不过是个赝品,只没收了事。杜老汉如何答应?故而起了争执,这已是第二次了。”
那小厮却也健谈,随即洋洋洒洒说了许多,面上听来不过是些逸闻,细细品味,却俱是夏侯员外欺男霸女、鱼肉乡邻的斑斑劣迹。
展长生不由失笑道:“你这般能言善道,倒也有趣。”他便再赏了那小厮一块碎银,那小厮自是喜孜孜收了,“佩青镇依附天孤城过活,平日里岂敢作声。小的因见公子眼神清正,诚实可信,是个君子,这才敢多说几句,公子勿怪。”
这小厮末了,竟还不大不小,拍了几记马屁。
展龙原本沉默饮茶,一言不发。如今闻言,不由眉头微挑,问道:“他是君子,我却是什么?”
那小厮一听那人开口,便觉寒意几乎裂胆,险些牙齿也磕碰,惨白一张脸,战战兢兢道:“这、这位公子,自自自然也、也是君、君子。”
展长生见他吓唬小厮,忙令小厮退下,方才温言唤了一声:“师兄。”
展龙冷哼,再不言语。
展长生也不计较,只将那婴儿抱在怀中,方才欣慰叹息道:“那是家恶人,果真天助我也。”
若是善人,展长生总要补偿方才心安。若是恶人,盗了他家库房,这便是惩恶扬善的侠义之举。
展龙眉头微蹙,“管他善恶正邪,终归要拿回来,何必多生枝节。”
展长生正色道:“师尊昔日除魔卫道,何等荣光。我自是要效仿师尊,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行善积德,俯仰无愧天地,正气浩然,方为大丈夫也。”
展龙竟难得有一丝怔忡,迟疑片刻,漆黑双眸静静凝视他,“原来如此,就依你所言。”
展长生立时心头松快,展龙虽桀骜嗜血,却不过是天性不知善恶,故而被他三言两语便说服了。展长生便心道,日后好生守着师兄,不叫他滥杀无辜,四处结怨,魔枪之名,迟早能摆脱。
是夜,夏侯员外家中库房失窃,财帛宝物被盗得一干二净。
佩青镇同周围乡村的诸多穷苦人家,却在家中隐秘处发现了大额的金银。
此事无人声张,夏侯员外亦是无从追查,纵使心如刀割,哭天抢地却全无办法。
展长生自是不能将那紫金葫芦交还给杜老汉,便留了大笔金银,供他与孙儿衣食进学无忧。
荒野之中,展龙手握九转仙法的玉符,剑眉紧皱,沉默不语,想来是拿回师尊旧物,一时间心境难平。
他亦不言语,只守在展龙身后,四野无人,唯有星垂平野,远处夜枭悲啼。
过了许久,展龙方才道:“准备妥当后,我引你入道。”
展长生展颜笑道:“有劳师兄。”
第二十三章 入道
展龙自炼化金钗之中那一点碎片后,化为人形的时间便愈加长久。
他带展长生同那婴儿一道,背向天孤城,往西侧连绵群山行去。
一直行至深山之内,方才按下云头,落在一处山腰平缓坡地上。四周古木参天,幽静无声。浓绿仿佛融在空气中,视野内犹若翡翠生烟,青绿动人。
展龙在林间行走,似在四处搜寻一般。草地葱茏茂盛,有星星点点青蓝小花散落其中。展长生弯腰细看,不由喜出望外。
那青蓝花朵个个形如酒盏,不过拇指大小,精神奕奕挺立在墨绿草茎顶端。花瓣边缘正是杯沿,青蓝近紫,逾靠近杯底,色泽愈淡。犹若烧制的上好青瓷酒杯一般。
展长生在清河村随同吴郎中学习药经时,曾听吴郎中提起各色灵草,其中就有玉液灵花一项。
那玉液灵花形如酒盏,色泽青蓝,只在暖红玉矿附近生长,外形小巧,根系却深长,一直钻进暖红玉矿之中,汲取玉石精粹。花盏内更有精华玉液,色泽粉嫩如三春桃花,甜味鲜美,最是养人。寻常人若饮上一杯,可一日不食。婴儿亦可用,滋补更胜母乳。
更兼能驻颜养生,对老弱妇孺乃是滋补佳品,远胜凡俗间燕窝人参。以此玉液酿酒,成酒色泽粉红,名唤驻颜桃花蜜,常饮能令容色艳如桃花,一坛价值千金,无论仙凡,女子莫不趋之若鹜。
无论这玉液灵花的驻颜功效如何神奇,此时亦是毫无作用,只是这饮一杯能一日不食的功效,却极为实用。他先摘下一朵,托酒杯一般,倒出粉红如桃花的玉液细细品尝,顿觉一股甘甜清爽的热气自喉头一涌而下,四肢百骸舒畅不已,精力顿时旺盛了几分。
既然试过,他便又摘了一朵,将花瓣边缘贴在夏桐生嘴边,缓慢倾倒。
那婴儿尝到甜头,伸出舌头细细舔舐,小猫一般逗人喜爱。
展长生将一朵玉液灵花尽数喂给他饮下,就有些微玉液残留,洒在夏桐生嘴角。
他一时玩心大起,便低头去为那婴孩舔掉玉液花蜜,不料甫一伸舌尖,便觉头顶劲风袭来,展龙不知何时折返回来,捏住他脸颊,低头吻上。
展长生一时错愕,以为展龙血孽发作,不由紧张万分,任他舌头伸入口中,将剩余的甜美花蜜舔舐干净。他便察觉展龙扫舔动作粗鲁,似隐有无名怒气,便更觉茫然。
待展龙唇分,他方才问道:“师兄,莫非血孽发作了?”
展龙面色冷淡,只斥道:“不许舔别人。”
展长生又怔忡少倾,方才醒悟过来,展龙应是对他舔掉那婴儿嘴边的花蜜的行径着恼了。
只是展龙分明在离他十多步之外,且在背对他寻找物品。却如何在顷刻间察觉他的行动,怒气冲冲前来责难?莫非……在一直留意不曾?
然则展长生左思右想,也不明白他此举深意,只猜测许是同那神泉有关,便柔和应道:“我记住了,不会再犯。”
展龙方才将他脸颊放开,神色有些微松动,只在瞧见那婴儿时,目光凌厉。
展长生见状,哭笑不得,只得小心抱紧夏桐生,避开展龙视线,转而问道:“师兄可是在寻什么东西?”
展龙颔首,沉声道:“随我来。”
他领展长生行至林中一处空地,捡起几块散落草丛中的石块,改换秩序摆放,又摊开手掌道:“十枚灵石。”
展长生只得腾出一只手,为他取了十枚灵石。
展龙将灵石一一放在石块一侧,眨眼之间,展长生便见草地上凭空出现了一间石屋。
“这……又是一处秘境不成?”展长生仔细观望。那石屋俱是苍灰石块筑成,外观平凡无奇,却不知内里乾坤如何。
他跟随展龙迈过结界,进入屋中。
展龙道:“哪有那许多秘境,不过一处落脚点罢了。”
石屋中空空如也,一无所有,只是半点尘埃不染,极为干净整洁,分内外两间,别无他物。
展长生扫视一圈,倒也不如何失望,他自储物袋中取出一张黑檀木精雕细刻的贵妃榻,放在外间靠墙处,再取出细软绸缎,层层铺垫后,方才将夏桐生放在其中。
随后更在那贵妃榻外侧,用名贵香木屏风围了一圈,以防夏桐生乱动跌落。
贵妇榻、绸缎、香木屏风,俱是自那夏侯员外库房中珍藏的精品,如今被展长生如此暴殄天物,若叫那夏侯员外知晓,只怕又要呕出一升血来。
夏桐生穿着一身轻便小衣,短胖手脚连连摆动,冲展长生嬉笑。展长生只觉这稚子当真可爱万分,便轻轻逗弄了他片刻,在他手中塞了个柔软布老虎。
展龙默然立在一旁,见展长生一心倾注在那凡人幼儿身上,竟丝毫不管自己,不免生出几分焦躁,看那婴儿时,目光便愈加不善。
展长生记挂修炼,将夏桐生放好便转身走向展龙,“师兄……”
展龙并不答话,只转身进了另一侧房中。展长生不知他为何沉默,只得紧跟其上。
展龙待他入内,已取出九转莲华妙法的玉符,沉声道:“我不曾修炼过这仙法,只能助你入道,能悟到几分,看你造化。”
展长生等了许久,终于等到这一刻,心头竟一片宁和,他一掀衣摆,端坐在石屋地板正中,肃声道:“是。”
展龙往玉符中注入灵力,刹那间白玉古符中涌出团团白色云烟,将整间石室填满,瞬间将二人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