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是我...”
“当然是因为你!”罗尘突然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生平第一次的歉意,“你和廖正梅,或许还有她那个该死的弟弟,我不能去上学全都是你们害的,你们早晚要遭报应!”
少年说着,情绪越发愤怒,他看着廖建东,冷冷笑道:“我会看着你们,看着你们在人世间受苦。”
廖建东张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就觉眼前一亮,再次转醒,又是新的一天。
在罗尘死后的三年中,盛港发生了几件说大不大,说小又不小的事。先是廖家大少爷和大小姐先后成婚,一个娶得是银行世家傅家的大小姐,一个嫁的是三姨太相看好的刘家少爷。
然后就是大小姐原本的贴身丫头突然怀了大少爷的孩子,生下来竟是个男孩,算是廖家的长孙。这让大少奶奶和她的娘家傅家颇为恼怒,原本对大少爷坚定不移的支持也打了个不小的折扣。
再然后就是廖大小姐廖正梅,她的丈夫倒是没闹出来搞大小丫头肚子的丑事,她自己却出了问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脸上竟然有一道寸长的黑色胎记,呈扭曲的蜈蚣状,远远望去像是被人用刀子划了一般,吓得大小姐当时发了疯,不住念叨着是报应,是他来报仇了。
至于“他”是谁,恐怕就只有廖家人自己心里清楚了。
夜里,廖建东进入梦境,看着罗尘那精致无暇的脸蛋,莫名有些心痛。
“你的脸,从前是正梅划得?”所以廖正梅儿子的脸上,才会出现一道一模一样的胎记,果然是报应吗?
罗尘挑起眼角,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光滑无比,毫无瑕疵。他嘲讽地笑道:“明知故问,你不是知道吗?”
廖建东沉默,他的确知道,廖家的事情从没有什么能够瞒得过他的。
“抱歉。”时隔许久,面对着梦境中陪伴了自己三年的熟悉脸庞,廖建东再一次破天荒地说了声抱歉。
为他的有意纵容视而不见,也为他曾经一手策划对罗尘的伤害。
罗尘淡淡看了他一眼,“你不必道歉,你欠我的,老天会替我讨回来。”
廖建东沉默,心中若有若无的钝痛,让他觉得呼吸有些沉重,这种感觉,有生之年从未有过体验,他却知道是自己心里在内疚。
说起来可笑,向来没有心的廖建东,在伤害罗尘的三年后的今天,在这个夜夜陪伴了自己三年的幼子面前,第一次生出了明确的内疚心思。
醒来后,廖家家主还是那个廖家家主,手段高超,威严冷淡,手下们对他信服听从,对他的命令没有过多的置喙。
他说:“去郊外的茂川山谷内找一副少年的骸骨。”
廖大便带着人亲自去了,找了几天几夜,用盒子带回了一具少年的白骨,被野兽啃得不再完整。
廖建东看着盒子里的东西,伸手摸着那根白惨惨,还印着野狗牙印的腿骨,眼眶突然有些发胀,心口像堵着一团面絮,说不出的憋闷。
“去挑一块墓地。”他要亲自安葬他的幼子,这个被他害死的,刚刚活过十八岁的少年。
☆、第73章
这一夜,廖建东对罗尘说,“我欠你一个葬礼。”
对不起,让你曝尸荒野这么久,如今即便用尽手段,却还是连骸骨都找不全了。
罗尘看着他,一言不发,表情看不出喜怒,就那么淡淡的,一整夜没有再和廖建东说一句话。
廖家东却突然渴望着他说些什么,哪怕是像从前那样,骂他,诅咒他,也总比一个字不说要好。
临梦醒之前,罗尘终于跟他说了一句话——他没想到那会是一语成谶。
声音悲伤,却又夹杂着无限的快意。
“葬了我,你们都会后悔的。”
不会,廖建东摇头,他怎么会后悔?!这是他欠罗尘的,一个葬礼算不得什么,他甚至欠过罗尘一条命,甚至是更多...
廖建东身为盛港的土皇帝,一言一行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看着。
土皇帝突然开始命人四处去找全盛港风水最好的墓地,找最好的木材去打棺材,订做了无数冥奠祭品,奠仪纸扎...甚至是小孩子学习用的课本,无数的书籍,画画的工具,少年的衣物种种...说是要一并烧了。
一半是给死人用的,一半倒像是家长为自家即将入学的孩子所准备的,这种葬礼,倒真是让人匪夷所思。
这么大的阵仗,廖家究竟是死了谁?明明姨太太们活得好好的,少爷小姐们也都在呀。
盛港的人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两周以后,全盛港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全都接到了函帖——参加廖家四少爷的葬礼。
四少爷,那是谁?廖家不是只有三个少爷吗?
于是有很少一部分人便想起来了,好像确实有个四少爷,妓、女生的孩子,四五岁时被接回廖家后便再没露过面,没想到竟然是死了,死因不明。
唉,豪门啊!
葬礼空前盛大,接到帖子的都去了。他们或许和死去的四少爷没有丝毫交情,但是单看廖爷对这场葬礼的重视程度,就说什么也要人到礼到了,不光要到,还要摆出一副悲情的嘴脸,以“怀念”那个英年早逝的廖家四少爷。
葬礼上,廖建东的心情显得格外低沉,耳边是沉闷的哀乐,不时有人上来冲黑白照片上的少年敬一炷香,在凑过来,用一种沉痛且遗憾的口气对他说着种种四少爷英年早逝,他们也甚感哀切,逝者如斯,还请节哀之类的话。
这些人脸上满是伤心,眼睛里却是空洞冷淡的,他们甚至全然不认识罗尘,更遑论替他的是伤心难过。
廖建东看着照片上的少年,那大概是罗尘十二三岁时的样子,是他生前拍过的唯一一张照片,眉眼是那么的细致青涩,看人的眼神里还没有梦中的冷淡了然,仿佛还燃烧着少年人的火焰,那样的生机勃勃。
生活的苦难没有磨灭他,最后反倒是他廖建东,亲手磨灭了那眼神中的生机。
廖建东静静和照片中的那双眼睛对视着,仿佛罗尘从梦中走了出来,走到了他的面前。
“看,没有人为我的死伤心。”少年的眼神失落且哀伤。
廖建东下意识地说道:“不会,爸爸是伤心的,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伤心,因为你死了。”
少年定定地看着他,像是要从他的眼神中确认这话的真假,“你会伤心吗?”他十分惊讶地问道:“可明明就是你害死了我。”
廖建东心中悲伤,“是我害死的你,现在我后悔了,我不希望你死,如果一切都还能重来,我不会再选择去伤害你了。”
少年摇摇头,勾起一抹讽刺地笑容,“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晚了,一切都已经晚了。”说罢,便缓缓消失在了空气中,了无痕迹。
世间再没有罗尘这个人了,一切都已经晚了。
“廖爷,廖爷...”恍惚间耳边传来廖大的呼唤,他说,“廖爷,吉时已到,该动土了。”
廖建东从虚妄的幻境中回过神来,看着事先挖好的墓地里,静静躺着一尊黑色的棺材,棺材里面是他的幼子,骸骨残缺不全地谁在里面,死不瞑目地,等着别人去埋葬。
“我亲自来。”他张张嘴,嗓音沙哑。
于是在前来追悼者的诧异目光下,向来威严冷淡的廖家家主拿着铁锹,一锹一锹地亲自埋葬着自己的小儿子,神态平淡,面无表情,连眼圈都没有红,却能让人感受得到他是难过的。
难过中,又夹杂着后悔和种种混杂在其中的情绪。
“能让廖家家主这样难过,真想见见这位小少爷是何许人也。”人群中,一个极小的遗憾叹息声传到了廖建东的耳朵里,说话的人显然是加着小心,尽量压低了声音,却还是奇怪的被捕捉到了。
男人握着铁锹的手紧攥了攥,见不到了,死了三年的人,早已经见不到了。
傍晚,生了孩子后就一直精神恍惚的廖大小姐突然暴毙,据说是瞬间魔障了,然后拿着刀子狠狠在自己脸上划了数道,然后从卧室的三层楼上跳下去的,摔在院子里,血流了一地。
消息传来的时候,三太太顿时哭着昏厥了过去,廖建东却奇异地平静,仿佛早有预料,眼中甚至划过了一丝隐约的快意。
是夜,梦中,罗尘坐在一张精致的小书桌前,翻着一本画册。廖建东扫过去,心中不免有些喜意——这些都是白日他命人烧给罗尘的,如今又出现在他的梦里。
“喜欢吗?”他有些期待地问少年,“这些都是爸爸送给你的,还有什么想要的一并告诉我,今后也是,想要什么,我都送过来给你。”
廖建东高兴地有些忘形了,在白日里经过葬礼种种之后,原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仍旧能在梦中相见,让他心中的压抑顿时一扫而空,只觉得这样好极了。
罗尘能够在他的梦中,永远陪伴着他,简直是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廖正梅死了吧...”少年翻着画册,突然将它随手抛在桌子上,抬起头,第一次冲廖建东露出了一个笑脸,明媚可爱:“我要谢谢爸爸,送我的葬礼。”
廖建东被他的笑容弄得心中越发沉痛,有些紧张道:“不,不要这样说,这些都是我欠你的,爸爸后悔了,不应该那样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