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要等他长大。因为在我养伤的这段时间,他已经被一家人收养了。”
“你要一直待在那里吗?”德库拉将杯里的酒喝完,问道。
“我不知道。但是短时间我不会回来。”卡斯尔取过一只杯子,也为自己倒了一杯,“所以在离开前,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他的目光锁定在大厅最后面的石墙上。德库拉站起来走到石墙面前,和那天我看见的一样,割破了自己的手,让鲜血顺着龙形雕刻的凹槽流下去,石墙缓缓裂开。
“进来吧。”德库拉叹了口气,“又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找到他以后怎么办?你要带着他一起逃亡吗?”
“到时我不会再逃了。只要能见到他,之后再发生什么,我也不会在乎了。执法者也好,审判者也好,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只想再见他一面。”他凄然一笑,“我想亲口和他说清楚,亲耳听到他说爱我,这就够了。”
“值得吗?”我听到德库拉问道,而这问题也是我想问的。
“哪怕只有一秒能见到他,听见他的声音,都是值得的。”
我愣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微微沸腾起来。我从未听过卡斯尔的情话,在我们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他给我的印象是克制和温柔的,偶尔情绪的爆发则会令他后悔不已。他一直把我脆弱的瓷器,我早该发觉的,因为我的生命太难得,是他付出极大的代价换取来的。多数的时候,他会尽量压抑他的感情,为了不过分刺激到我。
我想起雅法城外那些干燥又潮湿的夜晚,纳撒内尔从未对他说过爱或不爱,他们之间最郑重而真诚的许诺,不过是一句“一起回家”。眼底渐渐湿润起来,我眨了眨眼。
卡斯尔径直走到石室中央的石台边,咬破了自己的手腕,让鲜血缓缓流入以诺基石里。石头吸收了血液,周围的空气便开始变得浓稠起来,一层薄薄的血雾携卷着厚重的甜味四散开来。
我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卡斯尔的血对我来说是致命的诱惑,这是由于我们之间的关系决定的,他是给予我血契的人,这种关系甚至让我闻到他身上的一丁点气味就让我浑身燥热。而在这间空旷的地下大厅里,从卡斯尔的幻影出现开始,我就不能再冷静下去了。
这幻觉如此真实,仿佛我伸出手,展开胳膊就可以拥抱他。我闭上眼,使劲掐了掐我的手,试图平静下来。
血色的雾气并没有散开,它们包裹在卡斯尔身边,像一团叫嚣着的飓风要把他撕毁。处于风暴中心的卡斯尔似乎没有知觉一般,他闭着眼,任由那些血色薄雾穿过他的身体,然后他张开嘴,轻轻说了一句话,我听出那是拉丁语——
“鲜血必将指引我们重逢。”
所有的血顷刻间都被桌子上的石头吸收了,当最后一滴鲜血抽离他的身体时,我看见卡斯尔晃了两下,险些瘫倒在石台边。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住他,却只抓到了一片虚无。
***
“他二十七年前在这里留下了他的血和记忆。”
德库拉的声音似乎穿透层层浓雾而来,墙上的火把亮了起来,我感觉视线模糊,揉了揉眼睛,发现情况并没有好转。我的脚下轻飘飘的,好像醉酒踩在一块棉花上。
“你怎么了?”我看见德库拉走过来,而他的声音却越来越远,我甚至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真实。随后眼前一黑,就彻底失去了知觉。
我没有做任何梦。
当我猛然醒来时,正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一名罗马尼亚姑娘正在帮我擦掉身上的血污,染血的衣服被脱下来丢在地上。她面色苍白,但是嘴唇却鲜活饱满,像一颗红樱桃,这使我想起地下大厅里那个到死都紧紧抱着我的人类女孩。
吸血鬼女孩的动作很轻,似乎是察觉到我醒了,她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取走了毛巾。
“主人在上面等您。”她低着头,恭敬地说。
“之前我在地下室待了几天?”
“五天。”她低声说。
五天。我竟然一直没合眼。
我换好衣服,跟着她离开房间,爬上了一段长长的旋转石梯,就像来时那个枯瘦老人领我们下来的石梯一样,昏暗的火光,干燥的气味。这座巨大的地下城堡里,不知道有多少类似的通道,想到这里,我不禁跟紧了女孩的脚步。
一道亮光从头顶上方的木板缝里透过来,像一支金色的箭矢刺破黑暗。我推开门,女孩在光线即将照在她身上时适时地退了下去。
耀眼的阳光使我一时不能适应,仿佛无数道金色的利器划过面颊,我下意识地伸手挡住了脸。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肩膀的位置隐隐作痛,就像被啮齿类动物慢慢啃食一样,肌肉被撕扯着,阳光越强烈,疼痛就愈加噬骨,仿佛时刻在提醒我卡斯尔在我身上留下的痕迹。
板门完全打开后,一阵刺骨的冷风灌了进来,狂啸的风里夹杂着雪花,竟使我一时迷了眼,狂乱交错飞舞的雪花里,我看见德库拉站在平台上,背对我披着一件宽大的黑斗篷,浑身都包裹在里面。
“上来吧,我知道你不怕阳光。你昏迷的时候,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卡斯尔的标记。”
于是我爬了出去,在他说出那句话之前,我甚至都忘了自己不畏光的事实。从这个小小的平台,可以看到最近的一座角楼,和喀尔巴阡山脉。
风雪在罗马尼亚的国土里肆虐。远处的山脉,近处的城堡,不知何时都已被皑皑白雪所覆盖,在这本该是一幅绝寒之景的地方,无数道耀眼的光芒从白色的山体后面发散开来——太阳已经升起。
寒风卷起德库拉的斗篷猎猎作响,像一只黑色雄鹰在暴风雪中挣扎。我和他肩并肩站着,不知道在等待些什么。这幅场景看上去很荒诞,但又无比真实。
过了一会儿,当太阳完全升起时,我们身上都已经落了厚厚的雪花,没有体温,所以它们不会融化。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我。
“我感觉好多了。”
“我答应过卡斯尔,会好好照顾你。之后,怎么选择是你的自由。”
我侧过头看着德库拉,想分辨他的表情,但是斗篷下垂的兜帽完全遮住了他的脸。此刻的他,像一个黑色幽灵。
“这里的一切,都是卡斯尔安排的?”
“可以这么说。”德库拉的身影一动未动,仿佛屹立于风雪之中的一座雕像,“但他也是在冒险。”
“我会在什么时候做出选择?”
“我不知道,我只是在完成老朋友交给我的事情。他安排的,也仅仅是让你看到他的回忆而已。”
“他会死吗?”
德库拉没有回答我,在迎着光的方向,一个黑点渐渐靠近我们,那个黑点越来越近,它在风雪中挥动着它强劲有力的翅膀,仿佛胜利的战神满载荣耀而归。
又是一只雄鹰。
但我却丝毫没有因为它的到来而欣喜。在卡斯尔的回忆里,雄鹰带来的是不幸的消息,是足以让他送命的消息。
此刻这种雄鹰穿越层层幻境而来,扑棱着翅膀,带着寒风凛冽的味道停在德库拉肩膀上。它的腿上绑着一小卷羊皮纸,德库拉将纸取下来,慢慢在手掌里摊开,然后递给了我。
纸上写着我不认识的文字,我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那是我的探子交流用的暗号。这次他们从希腊带来了消息。”
“什么?从希腊?为什么——”
“这次负责卡斯尔的审判者,是来自希腊的黛芙妮。”寒风吹起德库拉额前的兜帽,使得他的眼睛露了出来,那双深棕色的眸子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那可真是一个美人啊……”
“你认识她?”
“只见过一面。”德库拉说,“我们并不认识。”
我开始想象这位德库拉口中的美人究竟是什么样子,她会以怎样的姿态对卡斯尔下最后一道审判,去决定他的生死——
“我可以去找她!”几乎想都没想,我急切地说道,“求她放过卡斯尔——”
“你太低估血族的审判系统了,每一次审判,不是一个审判者说了算的,还有许多的陪审者,他们的意见同样重要。”
“只要能救出卡斯尔,我愿意做任何事!”我说道,像是突然抓到一根稻草的溺水者,“哪怕只有微渺的希望,我也愿意尝试。”
“包括用你的生命?”德库拉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愿意。”
这个回答确实也出乎了我的意料,我没想到自己愿意为这个相识不足两周的男人做到这个地步,但潜意识里,我却相信我们已经相识了好几百年,从那场荒唐的战争开始,我们的命运就已经绑在了一起。
德库拉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如果那是你真正的想法,我还不能放你走。”
我不明白。
“珍惜你的生命,那是卡斯尔用他的命换来的。”他说,我们身上的积雪似乎又厚了一层,“不到迫不得已,你不能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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