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生不恨陈有庆——一开始看到龙相头上的伤时,他是恨的,但是现在不恨了。龙相只要不死,那么受点罪或许也不坏,权当是赎罪。医生把龙相剃成了个秃瓢,一针一线地缝合了他的伤口。他昏睡在床上,露生站在床边,看他真是“头角峥嵘”,有几分妖怪相。
“大概真就是个妖怪呢。”露生生出了奇异的想法,“不是妖怪,哪能这么害人?”
妖怪长睡不醒,渐渐地吓到了人。人坐在床边,一眼不眨地盯着他,心里乱纷纷的,什么都想。一时想艾琳要结婚了,嫁给陈有庆,一时又想“难道这个也留不住了?”
“这个”指的当然是龙相。他心上统共只有那么两个人,一个已经没了,没了的,他追不回来;这个还躺在床上,他想,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保住了又有什么好处?似乎没有好处,完全没有,但是也得保。因为这是自己心上的人,自己为他付出太多了,多到他一死,自己的半生心血就像是有一大部分打了水漂。损失惨重,他不能承受。
妖怪睡到了第三天,终于醒了。
这时的他成了个面无人色的妖怪。两腮塌陷下去,嘴唇干枯苍白,乌黑的大眼睛也眍喽着。转动眼珠望向露生,他细细地呻吟了一声。
露生几乎扑到了他身上去,俯身盯着他的眼睛问话:“醒了?不怕不怕,这里是医院,我们现在安全了。”
龙相又哼了一声,看着露生没反应。
露生一拍脑袋,起身慌里慌张地冲去叫医生。医生过来给龙相检查了一番,没检查出什么问题来。龙相为什么会昏迷这么久,也是一个未解之谜。龙相由着医生和看护妇摆弄自己,一点意见也没有,等到这些人退出去了,他对着露生张了嘴,哑着嗓子出了声音,“露生。”
露生长出了一口气——龙相没疯,还认识自己。
“没事了。”他低声安慰龙相,“都过去了,现在身上疼不疼?”
龙相摇了摇头,又道:“我想起来了,老陈的儿子要杀我,他把我杀了吗?”
露生忍不住一笑,“傻话!他要是把你杀了,你又怎么能躺在床上和我说话?”
龙相闭上眼睛沉默片刻,随即说道:“我和他打了一架,没打过他。我打架不行,我连你都打不过。”
露生又是一笑,心想这小子其实是文不成武不就,所凭的只是出身和运气。但是现在不是批评他的时候,抬手轻轻拍了拍龙相的胳膊,他哄孩子似的轻声呢喃:“没事了,没事了,你好好休养,养好了身体我带你走。陈有庆那个人,我们惹不起躲得起。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龙相迟钝地眨了眨眼睛,似乎脑筋还是有点转不动,“我不怕……”他口气不小地呻吟,“我什么都不怕……”
龙相这话说了不过几个小时,他便自食其言,大大地“怕”了一次。
露生擎着一面长柄镜子,让他看见了自己的面貌。他从来没剃过光头,如今是生平第一次看见自己青白色的头皮,尤其那头皮上还横七竖八地爬着两道刀口。那刀口殷红,没有覆盖纱布;针脚整齐,如同两条大红蜈蚣。他吓得要叫,然而身体刚一动,便牵扯到了痛处,于是他一声没出,眼泪瞬间流了出来。
“我的头!”他惶惶然地望向露生,“我的头怎么了?”
露生收回镜子,告诉他:“没事,再过两天就可以拆线了。头发长出来,看不见伤疤的。”
龙相半晌没言语,最后小声说道:“我想起来了,陈有庆说要把我的角割掉。”
露生轻轻拍着他,想陈有庆的所作所为像个魔鬼,可倒退几年,龙相是不是也曾经当过这样的魔鬼呢?一定是的,其实龙相比陈有庆更没人心。陈有庆手再狠,对待艾琳是温柔的,龙相这个东西呢?他又是怎么对待丫丫的?
想到丫丫,露生恍惚了一下,仿佛天生就该永远在一起的三个人,平白无故地少了一个,想起来只感觉恍然如梦、不可思议。
第三十一章:入骨之诱
露生感觉自己成了个美貌抢手的黄花大姑娘,只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上大街,而且不敢出租界,偏僻一点的小路也不敢走。在龙相好些了的时候,他抽空回了趟家,结果在家门口遇到了唐小姐。唐小姐正要上汽车出门,见他来了,特地抽出十分钟,站在汽车前和他谈笑了一场。
连唐小姐都知道他惹上了个大仇家。
他求唐小姐帮帮忙,钱不是问题,只要能摆平事情,钱是要多少有多少。唐小姐听了这话,笑容里有了为难的成分——他那大仇家是个北方来的师长,唐小姐在本地的势力与人脉,都还没有到能够打动对方的程度。但她的确是颇有侠义之风,表示自己愿意提供一条门路,供白先生带着兄弟离开上海避一阵子风头。报酬是不要的,大家是邻居,又一直一团和气,谈什么报酬!
露生听了这话,当场想跪下来给唐小姐磕个响。没见过办事这么漂亮的女人,唐小姐算是让他开了眼。
然而话说回来,离了上海又往哪里去呢?难道他从此就要带着龙相浪迹天涯去?浪迹一个月是可以的,浪迹一年也是可以的,但无论长短,总该有个期限啊!
露生犯了难。
犯难的露生回了医院,继续照顾脑袋上刚拆了针线的龙相。陈有庆那一顿毒打似乎是把龙相打老实了一点。这几天他躺着不动,虽然头脑是清醒的,但是竟然没有胡说八道。露生不信任护工,亲手伺候他的吃喝拉撒,他躺着动不得,只能侧过脸去看露生,长久地不发一言,只是看,是个若有所思的模样。
露生被他看得生出了好奇心,问他:“看什么?”
龙相答道:“你对我好。”
露生啼笑皆非,“我当然是对你好。”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有些恐慌——现在真是谁也信不过了。能信得过的人,他想了想,发现除了邻居唐小姐之外,竟然就只剩了艾琳一个。
艾琳……
露生想到这里就打住了。好些事情就是不得圆满的,比如他和艾琳的关系。无论如何,他都是她的杀父仇人,天注定,没办法,只能推给下辈子。下辈子若能相见,他们两个再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龙相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总算养好了他那几根骨头。
在这一个多月里,他一直出奇地乖。卧床养伤的生活让他变得又白又瘦,成了个脆弱的美人模样,只是没什么头发,脑袋顶上又左右鼓起了两个小疙瘩。露生怕旁人拿他当个新鲜玩意儿看,特地买了一顶软软的帽子给他戴了上。龙相向他微笑,眼角显出很淡很细的纹路。露生想他是个不禁老的,很正常,漂亮人儿大多不禁老。忽然又想起了龙镇守使,露生感到了一阵庆幸——多好,龙相活到如今,还是个干干净净的人,没有嗜好和瘾头,没有缠身的疾病,也没有真的疯。
自己算是对得起他了。
闲闲地坐在床边,他慢条斯理地将几条手帕叠成小方块,同时对龙相说话:“真的,咱们去哪儿呢?”
龙相的声音很低,中气不足,“妈的要是倒退两年,我非——”
不等他说完,露生截住了他的话,“知道你当年威风过,可此一时彼一时,好汉不提当年勇。别说陈有庆不完全算是陈家的人,就算他是陈妈的亲儿子,我都没脸去替你求情。”
龙相沉默片刻,末了却是说道:“我没吃过这么大的亏,我想报仇!”
露生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心里还存着这么一股子怒火。人有血气自然是应当的,但龙相与众不同,他宁愿龙相是个软蛋懦夫。
“别。”他答道,“冤冤相报何时了,况且本来就是你不对。你杀了人家的爹,人家把你打了个半死,这笔账算起来,咱们还不算吃亏。”然后俯身凑到枕边,他哄孩子似的柔声说道:“你听话,别再让我担心了,好不好?”
龙相向上望着天花板,不言语。
露生思忖着想要继续劝他,冷不防房门一开。他以为是看护妇进来了,便直起腰去看,然而房门开处,出现的人却是让他狠吃了一惊。
他看见了徐参谋长!
徐参谋长做长袍马褂的便装打扮,和先前相比,模样一点也没变,还是一身体面富贵的气派,不大像武人,也不像文人,倒更像个颇有智慧的县城士绅。露生和龙相怔怔地望着他——如果此刻进门的人是陈有庆,他们或许还不会惊讶至斯。
徐参谋长倒是颇为坦然,开口先笑,“少爷?我的少爷,你没事吧?”
龙相侧着脸看他,依旧是一言不发。露生站起了身,替他打了招呼,“徐叔叔。”
徐参谋长本来是一看露生就头疼的,然而今天也和颜悦色了。对着露生含笑一点头,他抬手做了个下压的动作,“坐,你坐,少爷这些日子,也真是全亏有你了。原来少爷说你好,我心里还不很信,如今日久见人心,经了风雨才看出你这小子真是好,是我先前看走眼了。”话音落下,他走到床边,俯身对着床上的龙相问道:“少爷,叔叔来看你了,你还记恨叔叔吗?”
龙相狐疑地注视着他,显然是摸不着头脑。露生则是有点紧张,因为徐参谋长尽管一生总像是活得不大顺利,但心术是足够的。若论玩心眼,自己和龙相加起来也不会是他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