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说得好,真把龙相给哄过来了。快走两步跟上露生,他茫茫然地向露生笑了一下。像个很年长的哥哥或者很年轻的父亲一样,露生领着他继续前行,给他买点吃的,买点喝的。估摸着他要累了,便带他慢慢地走回家去,让他换了单薄衣裤上床睡觉,或者坐在沙发上织毛线。龙相非常喜欢这种机械单调的重复动作,露生由着他乱织一气,自己坐在一旁看看书读读报,兴致来了,还会给他念个短故事,真当他是个小孩子。
水波不兴的好日子过到了夏天,露生得了医生的许可,给龙相停药了。
不再吃药的龙相依然保持着平静,并且也明白“丫丫死了”四个字的含义。露生冷眼旁观,渐渐发现他有心事——他在思念丫丫。
这样一个小畜生似的东西,竟然会不哭不闹地“思念”!夜里抱着膝盖坐在楼前台阶上,他仰起头看天上的银河,一看能看很久,眼睛里亮晶晶的,不是星星就是泪。
露生曾从丫丫留下的包袱里翻出些个小零碎。其中有一张丫丫的照片,嵌在一个玻璃框子里。照片上的丫丫大概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正是最瘦的时候,然而上了照片却不显憔悴,看着只有苗条和秀气。他拿出这张照片给龙相看,龙相看了,却道:“我记得这个,我们那天一起拍了好些照片呢,没有我和她的合影?”
露生摇了摇头,“没有,就这么一张。”
龙相的眼睛暗了暗,“有一张,是我坐着,她站着,拍得很好的,她也说好,没有吗?”露生再次笃定地摇了摇头。
龙相把照片放在台阶上,喃喃地嘀咕:“怎么不带我的呢?”
露生用一条大手帕把照片包好了,转身把它往屋子里送,心想这小子还是自私,还是理所当然地认为丫丫应该爱他,带照片也要带上他的一份。他忽然想向后转去问问龙相,问他如果丫丫活过来了,他往后还打不打她,但他随即又感觉这马后炮打得太无聊。如果丫丫活过来了,那么丫丫一定也不是龙相的人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豪爽的唐小姐为露生介绍了一位小老妈子。小老妈子中午来晚上走,负责一天两顿饭,烹饪的手艺相当不错;露生自己又雇了一名负责洒扫的女仆,加上跑腿看门的半大孩子,也就可以把日子很轻松地过下去了。
龙相的头脑是彻底地清醒了,甚至连坏脾气都有所恢复。露生对他伺候不周到,他便急赤白脸地骂骂咧咧。还有一次,无缘无故地,他夜里挠了露生一把。露生当时正光着膀子背对他睡觉,结果被他挠出了四道鲜红的抓痕。
露生见他故态复萌,果然不是个好东西,便也不客气,把他摁到床上结结实实地捶了一顿。龙相气得活鱼一般乱翻乱拱,露生骂道:“你还是继续疯吧!你疯了反倒更招人爱,起码吃了睡睡了吃,我养你权当养头猪!”
在这一场捶与骂之中,露生占据了上风。于是入夜之后,龙相不和他在一张床上睡觉了。客房是空空荡荡没法住的,龙相便裹了毯子下楼去睡沙发。露生不管他,天明之后才下了楼,结果进入客厅一瞧,露生吓了一跳,因为沙发上扔着一条毯子,竟然并没有龙相。
快步走出门去再一瞧,露生这回看到了草地上的龙相。龙相光着膀子,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个旧足球,正在跑跑跳跳地自己踢着玩——踢球倒是很好的运动,可问题是他没穿鞋。
露生不理他,直至吃完早饭了,也还是不理他。龙相倒是很坦然自若,到了下午,在露生昏昏欲睡地听无线电广播时,他悄悄地穿衣穿鞋,竟偷偷跑出了大门。顺着大街向前走,他无所求,也没有要吃要喝的欲望,纯粹只是东张西望地走。他表面上看是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子,其实并没有小白脸子的灵魂。双手插兜越逛越远,最后他饿了,买了个烧饼边走边吃,同时心里追忆着前尘往事——自己怎么就忽然间一败涂地了呢?到底问题出在了哪里?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可是不“算了”,又能怎么样呢?
然后新的问题又来了:“我真的是个疯子吗?”
他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因为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他对父亲是毫无感情的,为什么那样没感情,他自己有时候想一想,也感觉困惑。因为父亲并没有虐待过自己,就说不好,也不是出奇地不好。现在他再审视自己对父亲的感情,他想那也许只是因为怕。冥冥之中自有预感,他那时尽管还是个小孩子,但看着父亲,也感觉到了威胁。
因为他父亲异于常人,他感觉到了。
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和脸,又前后抻了抻衣襟袖口,龙相扭头去看路边的玻璃橱窗,审视自己的影子。头发是短而整齐的,露生把他的脑袋收拾得很有模样;周身上下也称得上干净利落;鞋是灰缎子面的软底鞋,不是新的,他已经连着穿了好些天,但是不知为什么,鞋面一直一尘不染,大概露生会天天给它掸一次灰。
所以他看起来很洁净、很正常,和他父亲绝不一样。
他也不抽大烟不扎吗啡,日出而起日落而息,每天都要晒太阳,很久都没有喝到酒。凭着这样一个活法,他怎么会重蹈他父亲的覆辙?
想到这里,龙相忽然决定回家——回家,睡迟了的午觉,吃水果和营养药片,在草坪上踢那只旧足球。宛如回到十五岁,清爽利落地活。没当过司令,没死过老婆。
猛地向后一转,他正要迈步踏上归途,却险些一头撞上了一堵墙似的胸膛。扬起脸再往上看,他看到了露生的眼睛。
露生是个衬衫长裤的打扮,衬衫第一粒纽扣没有扣上,敞开的领口中就腾出了温暖的热汗气味。他很严肃地看着龙相,长久地不说话。
龙相知道自己犯了错误,但是霸道惯了,也不说话。
两人僵持片刻,最后露生牵起他的手,扭头领着他往回走。龙相边走边侧过脸看他,看见汗珠子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流。
走到半路,露生给他买了一支蛋卷冰淇淋。冰淇淋的蛋卷外面包了一层薄薄的纸,露生低头先把那层薄纸撕了,然后才把冰淇淋给龙相。龙相舔了一口,忽然意识到露生只买了这一支,便把冰淇淋往露生的嘴边送。
露生一摇头,然后领着他继续向前走。龙相对他察言观色,就感觉他仿佛是很累,连一口水都喝不动了。
两人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又回了家。半大孩子正在门房里睡觉,其余人等也不见了踪影,房屋内外一片寂静。太阳光毒辣辣、白花花,水泥地面像是要反光,草坪上的绿草也软塌塌地连了片。龙相进了最阴凉的客厅,对着电风扇狠吹了一通。在吹得最痛快时,他忽然想到:“露生呢?”
他抬起头,从玻璃窗向外望,发现露生从楼内牵出了一条长长的橡胶管子,管子一端连接着水龙头,另一端便滋出了很急的水来。独自站在大太阳下,露生开始给草地浇水。
推开窗户大喊了一声:“露生!”龙相让他进来休息,然而露生充耳不闻。龙相按捺不住了,手撑窗台纵身一跃,跳出窗口跑向了露生。气喘吁吁地冲到了露生身边,他开口问道:“你不热吗?”
露生盯着哗哗的水流,动作停了。
龙相这回赔了一点小心:“露生,你生气啦?”
露生没回答,只举起水管对准了自己的脑袋。龙相下意识地向后一躲,同时只见水流砸在露生的脑袋上,露生的衬衫在一瞬间便湿透了。
阳光很热,水却很凉。露生把水管往草地上一扔,然后抬起双手用力一抹脸,转身迈步走向了楼内。
在两个小时前,他刚发现龙相不见了的时候,他还以为这个人又疯了——疯了,跑了,再也找不到,死在外头了。
但是他什么都不想说了。这两个小时的奔波寻觅,实在是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龙相老实了。
天黑之后,他自动地回了楼上卧室。露生像是要病了,一直恹恹地不说话。他也没敢再劳动对方,自己放水洗了澡,然后轻轻地上床,滚到了床里。
露生把一领竹席铺到了大床正中央,有气无力地说道:“天气热了,你也好了,我不和你挤了,你到这席子上睡吧。”
龙相立刻坐了起来,“那你呢?”
露生答道:“我去楼下的客房睡。楼后头的仓库里有一张行军床,还挺新的,支开了也不小。我躺着试了试,还挺舒服。先睡它吧,明天再去家具行买张床回来。”
龙相探头向上,很狐疑地去看露生的眼睛,又小声问道:“你……你还在生气啊?”不等露生回答,他先笑了,跪起身来一拍露生的肩膀,“别生气了,我保证,再也不乱跑了。”
他笑了,露生也笑了,“我没生气。我对你生什么气。”
“那你别走。”
“天越来越热了,我个子大,你也不小,一张床哪够咱们两个滚的?又不是没屋子住,干吗非得挤在一起?”
“那你把床搬上来,或者干脆明天你再定做一张新床,要比现在这张床大一倍——算了算了,干脆砌一铺炕吧!”
“胡说八道,谁家会在洋房里砌火炕?赶紧躺下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