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参谋长伸腿下炕,趿拉着皮鞋站起身,“好,我回去了。少爷也别再喝了,明早还得开会呢,别耽误了正事。”
龙相连连答应着,及至徐参谋长出门离去了,他立刻对着露生一招手,小声问道:“哎,你怎么来了?我的钱出了问题吗?”
露生把手中皮箱靠墙一放,随即走过去,和龙相挤着坐在了炕边上,“我看报纸上写,你要和满树才联合?”
龙相听了这话,伸手端起玻璃杯,慢慢地喝了一口白兰地。喉结上下缓缓一动,他轻轻一咂嘴,然后转过脸来望向了露生,“你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露生观察着他的神情,忽然感觉他这模样有点陌生,“是,就是为了这件事。”
龙相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酒,然后以手撑炕转了个身,盘起双腿面对了露生,“没错,上个礼拜停的战,这个礼拜满树才派来了个参谋,跟老徐谈了谈条件。”
露生盯着龙相那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子,感觉自己像是没听明白,“那么,你以后就要和满树才成为朋友了?”
龙相当即笑了,“他杀了你爹你妹妹,我哪能和他做朋友?”
这一句话胜过了千万的甜言蜜语,露生这一路一直是心存疑虑、魂不守舍,直到听了这句话,他的身心才一起向下一沉,沉到了踏踏实实的原位上。
龙相手扶膝盖向前一探头,把嘴唇凑到了露生耳边。喷着热烘烘的酒气,他耳语道:“现在的形势,是满树才撵不走我,我也打不垮他。总这么耗下去,只能是两败俱伤。所以我们开了谈判,停战的条件是我许他占直隶,他许我进北京。反正打也是耗着,和也是耗着,不如以和为贵。你放心,我知道你恨满树才,我和他一山不容二虎,和也和不了多久。等我进了北京,我自然会再找机会揍他,给你报仇!”
露生听到这里,没再言语,只抬手摸了摸龙相的脑袋。龙相的毛病再多,心里是知道好歹的,对待自己是亲的。他有毛病也怪不得他,是他胎里带来的,如果可以选择,难道他不愿意做个明明白白的正常人吗?
露生越是想,越忍不住怜爱龙相。龙相也是可怜的,从小没有娘,亲爹也没个人样,一个月至多过来看他一次。看也不是好看,“觐见天颜”似的,然而又不是真尊敬,只像是跑来拜一拜图腾或者瑞兽。
爱抚幼子一样反复摩挲着他的脑袋,露生柔声问道:“丫丫呢?”
龙相抬手往窗外一指,“那边屋里睡觉呢。”
露生向窗外看了看,只看到漆黑的玻璃窗反了光,照出了自己和龙相的影子。
“你也该休息了,在这儿睡还是到丫丫那里睡?这儿能睡的话就在这儿睡吧,我给你铺床,你别跑过去折腾丫丫了。”
龙相打了个酒嗝,翻了身四脚着地地往炕里爬,“把桌子撤了,我不睡,躺一会儿就行。”
露生让勤务兵端走了小炕桌,然后要来被褥铺好了,让龙相躺下。等龙相躺好了,他脱了外衣,也在龙相身边和衣而卧——卧了没有三分钟,他忽然扯过龙相的手看了看,然后起身下地,找来了一把剪刀,“你躺着不用动,我给你剪剪指甲。”
将一只手修剪利落之后,露生很熟练地拉起了龙相另一只手。腰间有痒痒的触感,是龙相在抓了他的衬衫往外扯。及至把衬衫下摆从裤腰里扯出来了,他腰间一疼,是龙相按照惯例,挠了他一把。
他这一疼是替丫丫受的,反正龙相在这时候总得挠人一把,不是他,就是她。挠过之后,龙相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也不怒,只轻描淡写地呵斥一声,“混蛋。”
几个小时过后,天便大亮了。
露生睁开眼睛,发现龙相已经不知去向,自己身上很严实地盖了棉被,从头到脚捂了个周密。然而初秋时节,只要太阳一升起来,气温还是高的,所以他出了一身热汗。
他想这棉被一定是龙相给自己盖的,夜里的确是冷,所以这混蛋也是好意。下炕穿鞋走到窗前,他先端起茶杯喝了一肚子凉水,然后喘着粗气走出房门,他这才感觉舒服了许多。站在阳光下向前一望,他忽然要笑不笑地一抿嘴,因为看见了丫丫。
丫丫穿了一身清清爽爽的单薄衣裤,此刻显然也是刚开门见天日。冷不防地见了露生,她没笑,单是直勾勾地看着他,直到他向她打了招呼,她才回过神来。
“夜里一点儿都没听见。”她喃喃地解释,心里是有些欢喜的,可是不知为何,竟会不敢笑,“早上起得晚了,也没人告诉我你来了。”
露生不动声色地审视着丫丫,想要看她是胖了还是瘦了,露在外面的头脸脖子上有没有新伤,“有没有龙相的衬衫,给我找一件吧。我夜里出了一身大汗,身上这件可以拧出水了。”
丫丫立刻转身回房,不出片刻的工夫,她捧了一套男子衣裤出了来,“可能有点儿小,你先对付着穿半天,我这就把衣服洗了。今天太阳大,一会儿就能晾干。”
露生说道:“衣服还用你洗?这是粗活,让他的勤务兵干就是了。”
丫丫嗫嚅了几声,并没有回答出人话来,像是一只小兽在含糊地发声。等到露生更衣完毕了,她像个很固执的受气包一样,还是在院子角落里吭哧吭哧地搓洗起来。
露生不知道,丫丫只是想碰碰他的东西——她不能去碰他的人,让碰也不能碰了,没人管也不能碰了。可碰不得人,碰碰衣服总还是行的。放到哪朝哪代,她给露生洗一次衣服也不能算是犯忌。
然而一盆衣服还没洗完,龙相蹦蹦跳跳地回来了。
龙相出门时大概是个戎装马靴的打扮,此刻天气热,他把上衣脱了,抓着衣领一边跑一边风车似的转圈抡。进院子之后忽然看到了丫丫,他当即跑过去弯下腰,侧过脸对着丫丫狠亲了一口。丫丫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抬头看他,而他脚步不停地直奔了露生。这回他仰起脸踮起脚,对着露生的面颊也拱了一口。
然后他后退一步,开始对着这二人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丫丫,露生,咱们得开拔啦!你们猜,这回咱们是往哪儿去?”
丫丫直起腰,轻轻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泡沫,答道:“不知道。”
龙相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很响亮地喷出两个字:“笨死!”然后抬手一指露生,“你猜!”
露生看了他这个上蹿下跳的劲儿,也犯了迷糊,“哪儿?你直说吧!天下这么大,我们怎么猜?”
龙相哗啦一甩手里的上衣,“你也笨死!告诉你们吧,去!北!京!”
丫丫当即哟了一声,随即下意识地要朝着露生看——这一刻,她忽然暂忘了自己已为人妇的事实。因为小时候总听露生夸说北京如何如何繁华有趣,所以此时便下意识地先望向了他,想着等到了北京,让大哥哥带着自己出去见见世面。
幸而,她只是暂忘,在龙相留意到她的反应之前,她硬生生地收回了目光,对着龙相笑问:“真的呀?”
龙相做了个不屑一顾的表情,像个略有了几分见识的青年学生,看不起家里这些土包子,“傻婆娘,活活笨死得了!带你们去北京很稀奇吗?如果将来让你当了总统夫人,你还不吓死了?”
丫丫不生气,讪讪地只是笑,“你先前没说过嘛……”她的声音很低,说着说着便余音袅袅地没声了。
龙相跑到露生面前,干脆利落地向他打了个响指,“还有个问题——咱们是坐火车走,下车的时候我身边只带丫丫,你就甭跟着我了。”
露生到了现在,还有点犯糊涂,不知道龙相怎么会说走就走,“为什么?嫌我给你丢人啊?”
龙相一抿嘴一皱眉,两个大黑眼珠子向下转,对着地面做鬼脸,“是那个……那个满树才会到车站接我,我怕你见了他不痛快。”
露生听了这话,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不必等见到满树才,他现在就已经很不痛快了。他不知道自己对龙相是否拥有控制欲,他只知道即便龙相和满树才只是虚与委蛇地敷衍交际,自己心里也会滋生出又酸又恨的情绪。他恨满树才,所以龙相也该见了满树才便咬——他不是很会咬人吗?
但不痛快归不痛快,理智占据上风,足以让他安然地作出回答:“不,我倒是愿意亲眼去见一见他。我在很小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一次,后来就只在报纸上看过他的照片。如今他本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我还不知道。”
龙相抬手挠了挠耳朵,“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算了吧!”
露生勉强向他一笑,“放心,我不会搅了你的局面,我管得住我自己。”
龙相把两道漆黑的眉毛挑起来,歪着脑袋眨巴了一气眼睛,最后一点头,“那也行!”
一天过后,龙总司令的专列开过来了。
徐参谋长没有随行,留在军中坐镇。龙相在两个营的保护下上了火车,身边另有一对寸步不离的哼哈二将,乃是丫丫和露生。露生坐过龙总司令之父的专列,然而总司令本人的专列还是第一次见识。甫一登车,他便被车内的豪华震住了——车厢内部铺着一寸多厚的大红地毯,从长官座车一直铺进警卫车厢,电灯全是一百支烛光的,车外天光略一暗淡,立刻有专人负责开电灯。座车之内家具俱全,盥洗室内也是冷热水均有,连水龙头都是镀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