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鸿屿拈起药丸放进嘴里,才绕过石碑继续往前走。
一走进恒春谷的地界,景色迥然异变。不再有悦耳的鸟鸣和飞舞的蝴蝶,甚至山泉奔流的声音也听不真切了,空中浮动的也不再是微醺的草木香气,取而代之的是实实在在看得见的烟雾。这些烟雾泛着诡异的紫红色,又混进了难以言喻的异香,一看便知有古怪。
“啧!味道又变了,展兄,端木老头儿又研究出什么毒药了?”
因为服了解药,莫鸿屿并没受到烟雾影响,反而好奇地嗅了嗅,才转头看向身边的位置。
在浓重的雾气中,伸手辨出五指都很困难了,更何况是距自己一臂之遥的人。
多亏莫鸿屿听觉异常敏锐,才能隔着雾障听出来人。
“你耳朵还是这么灵。”
既然被认出来了,展清墨也不逗他了,一步跨过来,拍着莫鸿屿的肩膀朗声大笑。
“嘿,不灵点儿怎么敢闯有名的鬼影紫雾阵?”
莫鸿屿向来不懂谦虚为何物,凡是赞美一律收下。
展清墨早习惯了,搭着他的肩膀一起往前走,边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两人都话多,天南地北地说完,谷里的五行八卦阵也闯得差不多了,展清墨这才想起问莫鸿屿来这里做什么。
“哦,你不说我还真给忘了!”
莫鸿屿摸着脑袋怨恨自己的记性,顺手从怀里掏出段明幽给他的小圆瓶递过去。
“呐,就是这个,我师兄瞧不出是什么毒,所以让我查查。我一拿到手就想起展兄你了,你说,天底下还有谁比你更擅长使毒的?”
这样露/骨的恭维之后,任谁都不好拒绝对方的请求,何况展清墨与莫鸿屿本就相交甚笃,莫鸿屿不过耍惯了嘴皮,展清墨摇头直笑,
“你就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莫鸿屿脸不红心不跳地发誓自己所言句句发自肺腑,比珍珠还真。
展清墨拿他没办法,握了瓷瓶收进袖子,拿出主人的姿态道,
“你这么远赶来肯定累了,先下去歇着,一查出是什么毒我就派人知会你。”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挂着忘忧山庄匾额的庄子,莫鸿屿一路紧赶慢赶,经展清墨一说,也觉得疲累不堪,抱拳谢过他,就跟着领路的小童下去休息了。
展清墨这人,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单单嗜毒成痴。他一听瓶子里的毒连段明幽也无认不出,当下耐不住好奇,,进了自己制毒的屋子,扒开塞子就凑过去闻。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道立时往鼻子里钻。
体内含毒么?
展清墨皱下眉,他实在不喜欢血的味道。
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仍认真地分辨除去血腥味之外的气味。
世间所有的毒药皆由含毒药草或动物毒液或二者混合制成,不可能做到无色无味。展清墨三十多年来浸/淫其间,制过的毒药不知多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无论什么毒药,只要他一闻,便能认出来。可混了血的毒在味道上会有很大的变化,故而他一时也拿捏不准。
在专注地辨认了近一柱香之后,展清墨的脸色忽然变了。
因为他闻到了一股十分熟悉的,却绝不可能再闻到的味道。
这个味道……这个味道是……
怎么可能?!
第54章 清心阁
这是忘忧山庄无数炼药房中最大的一间。说是一间,并不怎么准确,严格说来应该是一栋两层小楼,只是它紧挨主屋而建,不仔细看的话,就会觉得它不过是主屋的一个普通房间。
但只要推门进去,便不会有人再这么认为了。
因为这栋名为清心阁的小楼,是忘忧山庄的庄主,亦是展清墨的师傅端木彻的居所。这看似朴实无华的屋子里,藏着不计其数的毒药、举世难寻的珍贵药草和罕见的毒虫毒兽标本,对醉心制毒的人来说,无疑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对展清墨而言,也是如此。
几年前端木彻独身一人出谷远游之后,这间屋子的钥匙就交到了展清墨手里。几年的时间,足够展清墨尽览屋子里的一切珍藏,可狡猾如端木彻,即使对方是自己最宠爱的徒弟,他也不会平白给予好处,随着那把锃亮的黄铜钥匙一起交到展清墨手里的,还有一个大大的难题。
“我知道你想进这里很久了,里面有些什么,小团小圆肯定也告诉你了,我的要求你已知晓,端看你敢不敢接。”
端木彻离去那日清晨,提着系钥匙的皮绳伸到来送行的展清墨面前,脸上带着一贯促狭的笑意。
对他提出的要求,展清墨并没有信心,连师傅都解不了的毒,他又能想出什么办法?
“又没叫你治好他,只要保住他的命就可以了。”
端木彻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展清墨迟疑一晌,还是慎重地接过了钥匙。
在被端木彻明令禁止踏入清心阁二十三年之后,展清墨终于再次踏进这里,再次见到了那个人。
是的,清心阁内一直都住着一个人。
一个每日只在子时清醒片刻的人。
这个人是二十三前展清墨从皇宫里救出来,端木彻硬生生从鬼门关抢回来的人。
可那还算是人吗?
五脏六腑俱损,手筋脚筋齐断,若不是有人搀扶,连床都下不了,更别说做其他更有难度的事情。
唉,至多算一具会呼吸的尸体罢了。
这几年来,为了确保这具“尸体”继续呼吸,展清墨每日要花大半的时间精力为他调制缓和毒性的汤药,用以内服外浴。今日也不例外,即使辨别莫鸿屿送来的毒药已经令展清墨疲累不已,他仍小心仔细地将木桶里药汤的温度调好,确认床上的人可以承受了,才轻手轻脚地将他抱起,柔缓地放进去。
药汤的方子是端木彻留下的,但却不是依样照煎就行。因为男人身上的毒过于猛烈,配制方式亦十分诡谲,想要区分出其中的药材已属不易,遑论准确估算用量和寻找相克的毒物。端木彻也是凭着直觉在配药,何时男人的身体出现排斥反应了,他才跟着调整方子。
还好展清墨在毒药方面颇具天赋,这些年男人靠着他调制的解药也有惊无险地活了下来。
“你当年那么威武,披甲持剑纵马游街的样子,不知迷倒多少少女,唉,真是可惜了啊!”
展清墨一面帮男人擦脸,一面看着他青白的面孔感叹。男人瘦得像只贴了一层皮的脸在晕黄烛火的映照下显得不那么可怕,若肯花些时间细细端详,便也能从那低敛的眉目间找出几分昔日的神采。
可那神采实在太淡了,淡到移开烛火,就只剩下一副瘦骨嶙峋的身躯。
“你后悔吗?”
冒着热气的帕子轻轻擦过男人的眉心,擦过正中一抹早已愈合的剑痕。可展清墨总觉得那暗红的伤疤还没好透,又减了一分力道。
安静到只剩呼吸的男人自然不能回答他的问题,展清墨替他答道,
“我想你应该不会后悔吧,就像我一样,有了小团小圆,看着他们就觉得什么都值得了。”
“雁儿,就是他不要的儿子,已经长大了,他长得像你,你想见见吗?”
展清墨抬起男人无力垂着的手臂,顺着手腕慢慢往上拭去,直到擦至男人突起的锁骨处,才停下来。
“这个胎记,雁儿这里也有,和你的一模一样……”
他的手指点在男人左边锁骨偏下一点的绯色云纹胎记上,语气愉悦得像和男人闲话家常。
“你知道吗?雁儿快要成亲了,我本来打算等他成亲之后,就把他的身世告诉他,带他来见你,可是雁儿他……和你一样,爱了不该爱的人,他现在很伤心。”
说话间,展清墨又抬起男人的另一只手臂,不紧不慢地继续清洗。
直到男人泡好药浴,重新被送回床上,展清墨才接着说道,
“雁儿他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等他不伤心了,我再带他来看你。”
“哦,对了,”
就在展清墨拉开房门即将离去的时候,他撑着门框转头对着男人的方向道,
“我明天会去趟皇宫,说不定能给你带回一点儿好消息。”
沉睡中的男人并未给与回应,展清墨利落地下了锁就转身离开。屋外,日渐盈满的月亮即将行至中天。
“已经要子时了啊!”
展清墨颇感无奈地哀叹,自从师傅走后,他就没睡过一天好觉!光是照顾男人就很繁琐了,还要加上……
“爹爹、爹爹!”
前方随着雀跃呼唤而来的两道矮小身影,就是展清墨要加上的麻烦,还一加就是两个。
真是,侍奉完大的,还要伺候小的!
刚满七岁可爱乖巧的展小团绝对不会相信自己在最爱的爹爹心里已经成了麻烦,他一手拉着表情冷漠的双生弟弟展小圆,一手牵起展清墨散发着药香的温热大手,欢快地朝爹爹的卧房走去。
“爹爹~爹爹~小团今晚要听山大王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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