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端木彻这么“听话”,是因为他“不小心”把展清墨藏在靴子里的几张比较旧的百两银票当废纸烧了生火暖酒,那可是展清墨为自己儿子娶媳妇辛苦攒的,疼得他心肝打颤。
不知道这一次端木彻又把他藏的哪样宝贝给祸害了?
端木彻抖着肩膀嘿嘿直笑,
“为师不是担心清心阁里躺着那位,一回来就去看他了吗?谁知道你又拐个人回来,还是人家的相好。我见他诚心讨教解毒之事,就把换血的想法给他说了……”
“你……”
展清墨挑起眉,一副要发怒的架势,。
“以血洗血”的解毒方法不过是展清墨与端木彻钻研“夕见”时提出的设想,因为有违人道且十分痛苦,展清墨一直反对将之付诸实践。
端木彻晓得他说一不二的脾气,跟做错事的孩子似的拿眼角偷瞄他,可怜兮兮地道,
“好啦……大不了我不拿他试药好了,你别骂我,更别想克扣我的点心和零花!”
“呵呵……”
谁知展清墨一手搭上他的肩膀,阴测测地笑道,
“你做得很好。”
端木彻背脊一寒,
“乖徒儿,你莫要吓我……”
展清墨伸出食指在他眼前摇摇,
“师父,我没吓你,也没怪你,既然那个人自己愿意,你尽管把他当成药材好好‘试试’。”
端木彻看着他脸上恶劣的笑,只敢在心里犯嘀咕,也不知那个李承延怎么惹到清墨头上了,这不是上赶着找死吗?
医者父母心,大抵研习医理,精通医术之人,都有一颗悬壶济世的仁心。尽管端木彻是个老顽童,偏好制毒多过炼药,但总体来讲,他还是乐于治病救人的。尤其当自己的病人身中无解之毒卧床多年后,突然出现“转机”,他简直恨不得一门心思都扑在解毒上了。
回谷的第二日,不等展清墨帮忙,端木彻就自己收拾了几件衣裳搬去清心阁。去的时候,还顺带吩咐几名身强力壮的弟子抬了个容纳两人还有余的大木桶一起进去。
给苏鸿睿按摩筋骨的李承延听到动静出来,正好看见端木彻指挥弟子把苏鸿睿泡药浴的木桶搬出去。
“等等!你们干什么!”
李承延下意识就冲上去阻拦。
端木彻拉住他道,
“莫慌、莫慌!老夫不过给苏公子换个大点的地儿。昨日公子不是说了愿意替他解毒么?”
李承延迎上他求证的目光,坚定地点点头。
“这就是了,解毒之事宜早不宜迟,既然公子愿意,那今日就可以开始了。”
“庄主,鸿睿的毒真的能解?”
昨日一番交谈,端木彻已经把他的真实身份告诉了李承延。李承延这才知道,自己面前这位气度不凡的清瘦老人,竟然就是展清墨时常挂在嘴边的师父。展清墨的医术已经很厉害了,他的师父肯定更胜于他的。
李承延觉得自己又看到希望了。
“也许能,也许不能。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结果如何,端看他的造化了。”
苏鸿睿是端木彻行医多年来遇到的最特殊的病例,纵使医术卓群如他,也不敢轻易打包票。李承延脸上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端木彻不以为意地笑笑,绕过他走向屋子里存放药草的柜橱,将解毒需要的药草一一拣出来扔进盛药的木盆里,朝还呆立在原地的李承延道,
“你把药煎好了就同苏公子一起泡吧,这药虽治标不治本,对他而言却是保命良方。你一定记住,须坚持泡满十日才能给他喂血,如若中途实在受不住……就放弃了吧。”
李承延对他说的丧气话很不以为然,不过是浸药浴而已,他以前也泡过,并不觉得难受,何来受得住受不住之说?再者,这药浴苏鸿睿每日都泡,自己为他擦洗时难免接触,也未觉出不妥。也许是端木彻觉得他养尊处优惯了,没有耐性吧?
李承延摸着苏鸿睿瘦削的脸颊,不由微微一笑,他就是太有耐性了,才将对这人的感情忍了又忍,直到再也骗不过自己了,他才慌了神,到处搜寻这人存在过的痕迹。
幸好,他还没有真正失去他。
“鸿睿……你放心,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李承延低下头,珍而重之地在苏鸿睿眉心的剑痕处落下轻轻一吻。
恒春谷的夜晚一向安宁静谧,只有此起彼伏的虫鸣,并不闻半点人声。
探望方雁卿归来的展清墨哄睡了两个孩子,趁着月色正好,打算去看看苏鸿睿的情况。
“呜!”
他运着轻功徐徐落在清心阁的院子里,还没推门,就听见屋里传来压抑的闷哼。这点小小的声响,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展清墨立刻辨出是李承延的声音。
他一下就猜到李承延在做什么了,所以看到药桶里泡着的两个人时,他并不觉得惊奇,反而心里有股难以言说的滋味。
“今日……呜!今日就是第十日了……”
李承延对他的突然到来并不惊讶,反而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
展清墨虽然还是讨厌他,却有些佩服他的毅力了。
慢性毒药“夕见”虽说无色无味,亦不会让人感到任何痛苦,只会随着毒素在体内沉积而慢慢呈现嗜睡虚弱之状,最终一睡不起,在梦中逝去,算是世上最温和的毒药了。
但它特别就特别在,解毒药材虽不难找,但制成解药的过程却相当繁复,每种药草剂量稍有差池,便会成为索命剧毒。这也是展清墨和端木彻研究了二十余年也无法成功炼出解药的原因。
并且与“夕见”之毒相克的药草,本身也带有很大毒性,数十种毒性各异的药草叠加起来,通过浸浴进入人体,那滋味只能用生不如死来形容。就像无数条细如毛发的虫,各自带着不同的毒性,一点点顺着被热水泡张的毛孔往皮肤深处狠钻。有的药草毒性相辅相成,合在一起会将痛感扩大数倍乃至数十倍。有些药草毒性相克,一进入人体就发生强烈的排斥反应,有时浸浴之人甚至会因受不住而晕厥,然后被生生痛醒。
李承延第一次浸浴的时候,眼睛都因为疼痛而涨红,几次昏过去,木桶边缘都被他抓出数十道血印子,可他还是坚持泡满了两个时辰。出来的时候脚根本提不起来,还是端木彻和展清墨一起将他扶出来的。
“他……他会不会也这么痛?”
因为药效要持续一段时间,李承延躺在床上咬牙忍痛的时候,只问了这一句话。
展清墨愣了愣,没作声,旁边没心没肺的端木老头呵呵笑道,
“他哪里感觉得到痛?他已经睡死了,你拿针扎刀刺火烧,他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还是顾好你自己吧!”
“是么……”
李承延露出庆幸又失落的表情,喃喃道,
“如此……我便放心了……”
说完,他就虚脱地晕过去了。那时端木彻还和展清墨打赌,说李承延熬不过三日就会放弃了。
可李承延熬过来了。
但真正的痛苦还在后面,浸药浴不过是开始而已。
“李承延,你还是放弃吧。”
展清墨有些不忍心了,
“就算苏鸿睿醒来,他也未必肯再见你。而且这个冒险的法子,只是我与师父提出的假想,成与不成,真的很难说。趁现在你抽身还……”
“明日……明日就能取血了吧?”
李承延打断他,咬着牙挤出这句话。
展清墨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道,
“明日你浸浴完,就可以喂他血了。”
“如何喂?”
展清墨脸一红,不自在地转过脸,低声道,
“舌尖血。”
依据“夕见”解药的特性,浸完药浴后,所有的药性会向人体的各处命脉汇聚,越往上,药性越强也越活跃,故而舌尖是最佳也最安全的取血部位,也是最方便的,直接咬破舌尖即可。
至于如何喂……
李承延的脸也微微泛红。
下楼来取酒杯倒酒的端木彻看见两人对着红脸,长长地咦一声,看了眼紧闭的门窗,以为自己找到了问题所在,走过去推开窗户道,
“你们也是,屋子里水雾这么重,又闷热,不知道透透气哦!”
展清墨咳嗽几声,按着端木彻的肩膀哄着他一起上楼喝酒去了。
李承延勉强打起的精神立时松懈下去,无孔不入的剧烈痛感又逐渐分明。他却勾起嘴角,艰难地伸长手臂,把对面静静坐在药汤中的苏鸿睿拉进怀里,明知他不可能听见,还是贴着他的耳朵温柔低语,
“鸿睿,你听到了吗?能那般为你解毒,我好像占尽便宜了。”
苏鸿睿似有所感应一般,突然睁开了眼睛。
可仔细察看,就会发现他的眼里是没有焦距的。
李承延先是一喜,待他看清苏鸿睿的模样,便知是子时到了缘故。
“鸿睿……你又在想那个孩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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