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了几句之后,妮娜便在远离门窗的窄小方桌旁坐了下来,安静地一语不发。
反正……这种长时间的沉默不语对她来说已经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了。
一年多以来变化甚巨的不止是夏佐一个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始终静坐着妮娜仿佛不存在这个世界的维度中一般,单薄的身影像是褪了色的剪纸一样脆弱。
然而她的脊背却一直挺直着。
门终于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妮娜回身看了对方一眼:“……是你。”
她这句话并没有疑问之意,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被证实后的肯定。
“诺因小姐。”雅各布极有绅士风度地向她打着招呼。
妮娜猛地站起身来,她身上那层脆弱的沉默瞬间崩裂地不成样子:“……你叫我什么?”
——是诺因小姐,不是拜恩夫人。
雅各布的唇角勾起了一个让人残忍的弧度,但却并没有重复自己刚刚的称呼。
妮娜向前走了一步,然后死死地站在原地:“……将军他……”
雅各布不置可否地轻哼了一声,接着示意原本驻守在房间中的士兵先退出:“你倒是敏感,一个称呼就能察觉到不寻常的地方。这样也好,省得我还要费心思考虑怎样告诉你你自由了这个好消息。”
对于他来说,妮娜这种Omega对他根本就构不成威胁。
尽管已经尽力地绷紧了唇线,妮娜的双唇仍然在轻颤着:“……暗中向我通报父母情况并且怂恿我去见他们的那个侍女,是你的人吧?”
“她还算比较听话。”雅各布轻描淡写地承认道。
“……因为将军他曾经背叛过你,所以你才会……”妮娜再三深呼吸仍然说不出口那个字眼。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眼睛还是事与愿违地湿润起来。
“你还叫他‘将军’吗?”雅各布抓住了妮娜对温世顿的称呼,“即便他对你做出了那样的事情……包括对你的父母、对你的家庭。说起来,我还以为你会为了我替你报了仇而感激我。瞧瞧……这假惺惺的眼泪又是为了谁?没关系,我始终觉得哭泣是最适合Omega们的表情。”
其实妮娜并没有泣出声来,她的眼泪也并不汹涌,只是无声地流过脸颊,然而却止不住地:“他是我的丈夫、我的Alpha、我孩子的父亲……爱恋也好、怨恨也罢,自从我们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多了一层比任何人都要亲密的关系……”
雅各布闻言微微一怔,因了这番话却不禁分神想到了被当做障眼法而被自己毫不犹豫地抛弃在首都星上的关德琳。
“即便我恨他恨得想要杀了他,这也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和你无关。”妮娜在不断漫出眼眶的泪水中努力地睁大着自己的眼睛。
“是他背叛我在先,”雅各布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感谢言论”,“做错了事情就要受到惩罚,这是小孩子们都知道的道理吧?”
“那就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击败他啊!”妮娜的语气猛地一扬。
“……”雅各布一时被她突然转变的语气和说话内容所慑,竟是下意识地侧过去了一些身体,“……只是个背叛者而已。”
“彼此。”妮娜冷冷地说。
室内的气氛刹那间凝滞了起来。
先自反再平反,假借民意拥护赶走议会强行登基,逼死马歇尔统帅长,转移视线发动内战……甚至利用奇美拉的力量屠戮同胞,这些黑历史如果说还有谁知道得仅次于雅各布本人,就是温世顿了。
所以雅各布一点儿都不怀疑妮娜也会知情一二,更加不会认为她那句“彼此”只是无心之语。
他的脸瞬时沉了下来,并且压迫感慎重地向妮娜的方向迈出了一大步。
妮娜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对他刚刚那个富有威胁性的举止漠然无视。
半晌后,雅各布才干笑一声:“你这孩子……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这样子的,总是温温柔柔地不愿多说话,还会喊我……”
“那时候您和艾登议长还是好朋友呢。”妮娜打断了他的话,这对以前的她来说绝对是不可能出现的事情,“……绕圈子或者打感情牌的话不要多说了,”她抬起手用力擦去自己脸上湿漉漉的眼泪,“要答应什么条件你才会放过我和我的孩子?”
“孩子?不不不……”雅各布和缓地说,“你哪里有什么孩子?你单身一人、丈夫不幸逝世、家族也依靠不上。这时候,去向自己的好朋友求助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他是不会留下一个可能会用全部人生向他复仇的孩子的,何况那孩子还是个Alpha:尽管是个女孩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Alpha。
而他口中的“好朋友”指的便是夏佐。
听到他这番话后,妮娜愣愣地看着雅各布,突然身体一软,直直地向后摔去。
在她的背后就是那张窄小方桌:桌子的做工并不细致,所以桌子的四个角也很尖锐……可想而知的是,如果妮娜的头不小心撞到桌子角上后,以Omega的身体素质而言必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而且看她倒下去的方向,这种结果的出现还是很有可能的。
仗着Alpha杰出的反应力、爆发力和速度,根本没有多加思索地,雅各布赶将上前,在妮娜的后脑勺将要磕上桌角的尖锐之前,伸手垫在了她的脑袋和桌角之间。
这一系列的动作只发生在大概要以毫秒为单位才叙述得清楚的计量数字里,而Alpha骨子里对Omega的保护天性也能由此可见一斑。
但是他动作快,有人比他还要快。
妮娜在他将要拉住自己之时,伸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以有心算无心,落败的大多是无心。
雅各布感觉到自己的手腕一刺一麻,立时就有了一种极大的不好预感。
但妮娜带着的指环刺上不知被涂上了什么药物,一经刺破他的手腕血管所带来的全身麻木立刻席卷过来,裹着他踉跄地摔倒在地。
“这……这是……”
“我刚刚说我恨得想杀了将军,”妮娜轻声说,“这句话并不是在骗你。”
雅各布勉强抓住了自己手腕,这个一年多以来已经惯于接受着所有臣子属下跪拜的男人,此时正以一种不能更狼狈的姿态跪伏在地:
在一个Omega面前。
妮娜拽下自己挂在脖子上的吊坠:这个吊坠上镶嵌的宝石足有鸽子大小,珍贵异常,然而它的真正价值却是一个空间纽。
她从中拿出了一把小巧但是锋利得寒光毕露的匕首。
雅各布喘息着往后艰难地蹭了一步:“你这是做什么……”
他喘得几乎接不上气来:“……要做个好孩子……妮娜。”
“每一天……”妮娜向前走了一步,“每一天它都在诱惑着我结束自己丈夫的生命后再杀了自己。如今好了,你多给了我一个任务。”
雅各布的脸都白了,他有心叫门外的士兵进来为自己解围,但周身的麻木让他现在连指头都无法动弹,刚刚那下蹭挪的动作仿佛已经是他所有的行动力了。
“你很怕死?”妮娜在他面前以蹲跪的姿势坐下,她依然没有完全止住眼泪,但被泪水浸泡的双眼却带着明亮的逼人锋芒——甚至比她手中的匕首更亮。
经过了一年多的苦难煎熬后,这个总是以娇弱示人的Omega少女并没有被压垮,反而被夜以继日的折磨最终雕琢成了仿佛会放光芒的一种坚韧——甚至比她之前脖颈上的那枚吊坠还要来得耀眼。
“你不想死。”妮娜肯定地说,手中的匕首离男人的颈动脉更近了一些,并且在他眼中成功地投下了一片浓重的灰白色阴影,“可我不怕死……但我的孩子怕。只是我想不出来什么更好的办法能让她可以活下去,您能做到吗?陛下。”
雅各布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妮娜笑了下,她浅薄的笑意混着脸上的泪水显出一种平静的悲惨:“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她她的父亲是谁,也不会让她承担起‘拜恩’或者‘诺因’这两个姓氏中的任何一个……我只想她能活着长大成人,不要像我这样总是会没出息地哭。”
她移开了匕首一点点,避开动脉的位置在雅各布脖侧上划出了一个小口子,然后用一个玻璃小瓶子接下了几滴缓慢渗出的血液。
十几分钟后,“雅各布”走出了房间。
“在门外好好守着,不要让任何人靠近。”“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因而听起来和平常有些微的不同。
两位士兵不敢多言,恭恭敬敬地向他深深地弯下了腰。
“对了,让人把温世顿的女儿带来。”
一个小时不到后,一艘小型的武装星舰从帝国临时驻地的宇宙港中驶出。
面对“皇帝”要独自带走温世顿的唯一女儿因为有一些“私人事务”要处理的决定,虽然上至皇宫事务长下到星舰调拨官都心有疑惑,但雅各布的积威甚重,竟是无一人敢去劝说乃至怀疑“他”这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