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声拖着长长尾音的“please”,他是如此悲恸欲绝,如此悲恸于根本无人理解他的悲恸。
可囚犯们仍然踯躅不前,一个年轻的女性犯人终于切切诺诺地回答了他:“出去之后我们吃什么呢?虽然那些蜂党的士兵常常往我们脸上吐唾沫,可吞咽唾沫总好过饿死……我觉得这儿挺好,我在这儿至少能吃饱……”
比起愤怒,此刻的他更深感沮丧。武烈、夏格尔他们的牺牲毫无意义,他们付出生命,流尽鲜血,到头来只是为了拯救这样一群人。就是这样一群人,心智未失,手脚健全,却可以为了蝇头小利就判处一个英雄死刑,可以对咫尺之遥的自由望而却步。
他一直以为自己即便算不上是英雄也算不曾虚度光阴,然而这一刻,狼川终于认清了现实,在绝大多数人眼里,他只是小丑。不止是自己,连着霍兰奚、武烈、夏格尔他们都是。他们孤绝地站在舞台中央,以鲜血画出了一张张奋力卖笑的脸谱,可到头来只换来这样一副副冰冷而又麻木的嘴脸。甚至有这么一瞬间,他极其恶毒地想,这样一个世界还是毁灭的好。
“这些人活该被囚禁在这么小的地方,当初入狱的时候你就该知道!”酋长又催促了起来,“别磨蹭了!霍兰奚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狼川转身就走,但没走出几步又折了回来。眼泪噙在眼眶里,他挥动着那只切断了的手掌,以发自肺腑的音量连声大喊:“自由!自由!自由!”
依然没人响应他的号召。
不再喊出在这些犯人听来只是陈词滥调的口号,狼川感到精疲力尽,同时也失望透顶。他扔掉手中的断掌,转身而去的背影看来十分落寞。
直到所有的闯入者都跑没了影,一个囚犯才试探着是否可以迈出囚室。也不知是否真的是受影响于刚才那个悲怆欲绝的年轻人,他极其小心地迈动脚步,一次次刚迈出一步又缩回来,活像赤手探试沸水的温度。从脚下到牢门这区区两三米的距离,他将它走得如同光年般漫长。
可到底还是鼓足勇气地走了出去。
这家伙有些年纪了,因为年龄关系他不适合被用作“濒死之绿”的实验者,监狱里的时光简单单调日复一日,所以他自己都忘记了被关在这个地方多久了。踏出囚室的那个瞬间,他感到似乎有圣光自白花花的天花板泻落,温柔如同母亲的手。
亲情的张力,爱情的纽绊,这个男人从未想过,只是踏出了一道牢门,一切都会天翻地覆般不同。他忽然就想起了那些早已深埋尘嚣的旧日时光,想起了牙牙学语的女儿与苍苍白发的母亲,想起了生了苔的船舷与常年带着鱼腥味儿的夹克,想起了山路两旁那如美人红唇般不遗余力妖娆的锦带花。
他也想起了他曾在蔽日的浓荫下握住了一个美丽女人的手,答应要与她一同赴死。
“是甜的……甜的……”他仰起头,贪婪地张大嘴巴,大口呼吸,“这自由的味道甜丝丝的……我以前竟没发现……”他深情凝视着那道根本不存在的圣光,久违的泪水渐渐浮起于眼眶。
一个人的大胆举动很快影响了另一个,又一个犯人走出了囚室。
“你们……滚回去!”芬布尔监狱里的卫队士兵大多在和戈多党人的对峙中受了伤,他们从地上艰难地爬起身子,挥动着手中的武器勒令这些犯人退回自己的牢房。
同样的面色蜡黄,同样的削瘦不堪,这个囚犯同样没有听从卫队士兵的呵斥,他往前走了一步,嘴里喃喃说着:自由……
一个。一个。又一个。越来越多的犯人走出了囚室,嘴里念叨着:自由……
“滚……滚回去!”卫队士兵们本想拔枪恐吓这些犯人退回去,但他们很快发现,有一种情感凌驾于人类所有情感之上,它可能短暂地陷入蛰眠,可能被长久地忽视遗忘,但当它一旦被激发唤醒,就再不可能阻挡。
整个罗帝斯特回响着凄厉骇人的防空警报声,陆战防暴机甲的出动瞬间扭转了战局。平民与戈多党人来不及逃生,甚至卫队士兵都无可幸免。绞肉机似的钢铁怪兽在街道上层层推进,所经之处无人生还。撕心裂肺的叫喊响彻一片,罗帝斯特成了人间地狱,随处可见肢离首断的尸体,血浆与一些身体器官被抛溅得足有十米之高。
顿河广场的元首石像群犹然屹立,底座尽被鲜血染红,连着那一张张刚毅威严的脸孔也泼上了红漆。他们沉默地注视着自己的子民遭受涂炭之苦,似也目露哀伤。
议会长老在几个卫队士兵的拼死保护下暂时抵达了安全的地方,三个庞眉皓发的老人亲眼目睹了一个母亲带着她的两个孩子尖叫着奔逃,转眼就被巨大的防暴机甲绞成了碎片。
一片染着血的花呢布料孤零零落在地上,一家三口早已尸骨无存。老人们不忍卒看地闭起眼睛,连连摇头叹气。
“你是谁?!”一个卫队士兵发现了闯入者,刚喊出一声就被对方打倒了。
闯入者的动作既快又狠,一会儿工夫便解决了所有守卫的蜂党青年,来到了议会长老们的面前。
“你是戈多党人吗?”议会长老发现闯入者竟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老人,掩在帽檐里的脸孔饱经岁月风霜,一双坚毅深长的灰蓝色眼睛让他们觉得似曾相识。“你想杀死我们吗?”
“不。”老人解除了身上的武器,平举起两手示意自己毫无恶意,“我想寻求一个共识。我想与你们谈谈。”
第79章 、暴乱(3)
“拿出你小时候在雪山里的那股劲儿,快跑,”
几乎与这声叫喊发出的同时,霍兰奚对着身前的女兵说了声,“对不起。”然后他就迅速撞开了她。即使已经变异了一半身体,这个男人的身手依然很好,而被袭击的女兵也有意配合,她拔枪射击的动作根本就像是要为他打开镣铐。
镣铐被打开了。空军少校身边的士兵立即扑向了他,而较远处的士兵也当机立断地拔枪向他扫射。霍兰奚干脆利落地拧断了一个士兵的脖子,并一边以他的尸身作为肉盾,抵挡卫队士兵们的连发射击,一边以他手中的枪发起还击。
“霍兰奚,好样的,”费里芒扯着嗓门大叫,一个卫队士兵循着声音方向开了枪——在那家伙来得及扣下扳机之前,霍兰奚已经先他一步打爆了他的头。
抬手四次,倒下了四个卫队士兵。其余的人被这样的枪法吓了住,冲向逃跑者的速度也放慢下来。趁着极短暂的空隙,霍兰奚推开挡在身前的尸体,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了靳宾。连着击毙了靳宾身旁的三个士兵,在对方来得及反抗前,他已经以肘弯锁住了他的肩膀,以手指勒紧了他的脖子。
锋利如刀的手指正对着总指挥官的咽喉,空军少校轻轻喘着气,说:“连线高丛夫……命令陆军防暴部队撤退,命令他们的人停止屠杀平民。”
这样的话无疑让所有人大吃一惊。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可这个男人竟似完全不记挂自己的安危。
“哈!”尽管喉管几乎被捏碎,靳宾仍故作镇定地露出了笑容,“你难道忘记了……那些愚蠢的下等人刚刚判处你死刑……你不担心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居然还担心他们的生死……”
“快下令。”空军少校全然不为所动,声音听来又冷又沉。
“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为那些背弃我的人求情,我会巴不得他们死个干净……”
“下令。”霍兰奚收了收手腕,锋利如刀的手指向着男人的喉管更逼近一寸——喉管被切开一道细微伤口,渗出了血液。
“好……好吧……”死亡的阴影近在咫尺,靳宾总算改换了脸色,顺从了对方的意思:“高丛夫,现在听我的命令……”正当所有人都以为受到胁迫的总指挥官会下令陆军防暴机甲撤离街道时,这个男人突然冷森森地笑出一声,吼叫道:“杀光街上所有的人!一个活人都不准留下——”
最后一个音节还没来得及吐出,后背便遭到了狠狠一下重击,靳宾喷出一口血抹,栽向了地面。
“为什么不杀我?!因为顾念靳娅吗?”他狼狈地跌坐在地上,仰脸朝向身前的男人,极其失控地大笑起来。嘴里的鲜血嵌于齿列,将一口白牙的形状勾勒得清清楚楚,也让这个大笑中的男人面容扭曲,十分狰狞。“你也太没用了,霍兰奚!可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话还未完,他就发现身前的男人十分挣扎地摇晃几下,仿佛一阵风来就将倒向地面。显然刚才卫队士兵已经打中了他,坚硬鳞甲被贯穿了好几处,弹孔正不断往外冒出黑稠的血。
原本还借着靳宾的身体勉强站立,而今失去支撑的霍兰奚体力已至极限,慢慢屈膝跪在了地上。
在一片烧灼的暮色中,在卫队士兵们的枪口下,这个半是怪物的男人头颅轻垂,阖起了眼睛。那半张人类的面孔上竟浮现了一丝微笑,仿佛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算不得寿终正寝,也并非全无遗憾,可他一直燃烧到了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