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更优秀。”
如果这话出自靳宾,一定会显得他傲慢又无礼,可由霍兰奚那两片刀刃似的薄唇说出,却只像淡然陈述一个事实,充满了令人信服之感。看见对方态度冷淡,并不愿再就此事深谈下去,费里芒也识趣儿地换了话题,“反正你得答应我,等解决了那个机器人之后你就会去做最详尽的身体检查。”停了一会儿,他无可奈何地撇嘴说,“那个时候我救你下来,可没打算眼睁睁地又看着你奔向死亡。”
三年前的霍兰奚是空军中校,歼击机V17中队的指挥官。和往常一样,为防止梅隆星人的偷袭入侵,死神-961无人机群依照飞行程序环绕着地球梭巡。死神-961不但能胜任进行高精密的太空侦察工作,同时还配备了火力迅猛的机炮和机载导弹,辅助人类飞行员对梅隆星人的进攻进行反击。接到空军指挥部的无人机预警信号后,霍兰奚受命带领V17中队前往预警地点确认。
一反常态的,他们没有发现任何梅隆星人可能潜入的踪迹。然而就在收到反馈的指挥部认定是无人机预警出错,命令V17中队返回地球之时,那一区域所有的无人机突然同时掉转机头,开始攻击起驾驶歼机的人类飞行员。
炮火横飞,朝他们扑去的机群密密麻麻,宛如受惊了的蜂群。
这是一个至今无解的谜。没人知道死神-961为什么会反戈一击,即将出世的死神-962也受此波及,全面停产。有人认为是梅隆星人利用某种技术窃取了死神-961的技术秘钥,利用无线电远程操控了无人机与人类自相残杀;也有人认为是无人操控的机器本身出了漏洞。众说纷纭下谁也无法说服谁,但血淋淋的事实是,V17中队的七十五位顶尖飞行员,除了霍兰奚外,无人生还。
霍兰奚的肩膀就是在那个时候受了伤,他被人发现在离十一区仅五公里的海滩上,发现他的人正是费里芒——一再受挫的科学怪人正打算在那个地方跳海自杀,一面想着海水太冷,或许该等天暖了再来,一面又觉得这操蛋的日子简直没法过了!他徘徊不去,犹犹豫豫,结果却救下了曾经有过几面之缘的空军中校。海水冲刷掉了蓝色军服上的血迹,他脸孔朝下,半截身体仍在水中,已经奄奄一息。
没有人为此责怪已身负重伤的空军中校,但是霍兰奚自己摘掉了肩头的军衔,选择成为空军里军衔最低的普通士兵。是这两年的赫赫战功让他重新被晋升为了少校。
聒噪不休的科学家仍试图劝说空军少校等任务结束就去接受检查,直到对方拗不过他的坚持,终于潦草应允。霍兰奚不耐烦地瞥了费里芒一眼,然后问:“想不想去地球的顶端看看?”
这哪里是邀请,分明就是命令。灰蓝色眼睛就这么透出了像刀芒一样凌厉雪亮的光,吓得这家伙瞪圆溜了眼睛,傻兮兮地一个劲地点头。
“坐好。”霍兰奚目视前方,一拉操纵杆,他们平地而起。
民用飞行器的爬升性能并不突出,但在空军少校的操控下,突入云霄简直如履平地般轻巧。
“霍兰奚……不……”他们不断地爬升,爬升,再爬升。仪表上的数据全部偏转至极限,飞行器的外壳涂层没有太好的绝热能力,受不住不断爬升后大气产生的摩擦热量,很快就因机体温度过高而发出了声声警告。怀疑自己即将冲出大气层,费里芒惊恐地大叫起来,“不能再爬升了!”
可霍兰奚压根没有搭理对方的叫喊,依旧娴熟地驾驶着自己的座驾,向着冲出地球的方向飞去。嘴角微微带起一个弧度,那张冷峻苍白的脸显出极少有的温暖神采,或许是因为太阳已近在咫尺。
飞行器外壳火花四溅,座舱剧烈摇晃。费里芒弓起身子,抱头大喊:“我们都要死了!”
魂飞魄散的飞行中,他依稀听见他说,Mom,I\'m back.
7、国会(1)
短暂的议会仪式结束后,围成扇形的议员席中间出现了一块巨大的全息显示屏,屏幕里很快出现了一个身穿囚衣的年轻人,不高,貌不惊人,瘦骨嶙峋。
屏幕上迅速滚动过一排文字——
姓名:马杰;生日:2937年12月6日;出生地:十一区;因强[]奸并杀死3名少女而被判处死刑,自愿接受“饥饿状态下应激激素植入反应”实验……
总指挥官与他的科学家们想要测试能否通过一种异变型应激激素的植入,让在宇宙中作战的人类士兵免于断粮的困扰,所以这个自愿接受实验的死刑犯被关在这个地方已经十七天,十七天里除了可以饮用些许用以洗漱的水,不允许进食任何东西。
头顶上的监视器不时转动一下,身穿囚衣的年轻人坐在一间不算太狭仄的房间里,尽管他正低头看书,但不时皱眉咂嘴的神态显得十分焦躁。花了两个小时读完手里这本毫无趣味的书,他起身走到金属书架前,打算再换一本。
一个失神不稳,马杰推倒了金属书架,撞破了自己的手心。他赶忙爬起身用唾液为自己的伤口消毒,吮吸手心的时间略有些长,舌肉就这么沾上了一股子腥热的液体。
这个多日未曾进食的年轻人突然觉得饥饿难忍。
极其骇人的一幕就这么出现了,囚室内的监视器忠实记录下了一切——那个年轻人奋力咬断了自己的小指,开始咀嚼起来。白骨森然,血流如注,他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一种心敛意宁的笑容挂在脸上,不似先前的焦虑万分……
显示屏适时暗去,举座哗然。自元首靳浦病重以来,反对党安德烈就乐忠于和靳宾互相攻讦,他们互相披露对方党内的关于受贿或者嫖妓的丑闻,但今天的这一击安德烈干得尤为漂亮。这是一段非常隐秘的影像资料,他绞尽脑汁弄到了手,就打算在关键时刻给予元首之子狠命打击。
从这段影像出现伊始,靳宾表现得并不太惊讶,国防卫军数以万人,煞有介事的保密宣誓往往敌不过重金收买,他们当中会出现奸细也无可厚非。他不自觉地伸手抚摩下巴,细滑如瓷的长指划过俊美下颌,心里担心的却是狼川。
那个年轻人对他而言意义非凡,就像是上帝用戒指套上了他的指节。他绝不能让任何人得到他。
“我想议会长老与各位议员一定不愿继续观看接下来的画面,因为那实在残忍至极……”议会长安德烈从自己的议员席上站起了身,走到了议会殿堂的中央位置。他年逾五旬,褐发蓝眼,体魄魁伟,因为体态相貌都保持得很好,看上去只有四十来岁。年轻时的安德烈也是一名王牌飞行员,在霍兰奚横空出世之前,他保持着所有人类外星飞行史上的纪录,包括太空作战的次数、与梅隆星人交战的胜率以及单次出击击落敌机的架数,当然这些纪录除了第一条目前还保持领先外,其余的都被霍兰奚刷新并甩远了。但这个男人曾是功勋卓著的国家英雄,又是反对派社会党的领袖,无论何时说话都颇具分量。
眼见靳宾似有所想地一言不发,安德烈慢慢踱了两步,走到了他的身前说,“国会并没有批准基因、生化实验,刚才那幕还请总指挥官给予一个解释。”
“只要有探索,就一定会有失败。这些人都是些自愿接受实验并且心存侥幸的死刑犯,理应受到死亡的惩罚。”面对直面而来的指责,靳宾态度强硬,解释也简明扼要,“他们现在死得其所,比活着时对这个国家的贡献更大。”
“‘对人类而言,人是神圣的。’”这是几十个世纪前人本主义者们的宣言,安德烈敛着眉头注视着靳宾,以个谴责的语气说,“即使是面临行刑的死囚也不该受此酷刑折磨。”
“正因为‘人是神圣的’,”靳宾抬起眼睛回视安德烈,措辞直接,神情傲慢,“所以我永远无法认可你试图让机器人取代人类的野心。”
“我并不想让人工智能取代人类,可让人工智能进入军事领域已是势在必行,”安德烈笑了笑,一针见血地回应,“因为没有年轻人愿意当兵了。”
“现在的年轻人都一个样,提到钱就目露精光,提到牺牲就愁眉深锁。”另一个支持安德烈的参议员立刻起身复议,说他不太放心把自己头顶上方的这片天空交给现在的年轻人,因为他们大多冒失、懒惰又贪婪。
他们说的都是事实。这场和梅隆星人的旷久战争,经过几代人的浴血奋战,地球人终于逐步占据了有利形势,然而一旦死亡不再是步步紧逼的阴影,那些曾信誓旦旦为国捐躯的年轻人就浇灭了自己的热忱,像是把自己束缚在了马厩里——与其变成一匹朝不保夕的战马,还不如留在姑娘堆里当一匹种马。
“但是你别忘了,让机器人进入太空是非常危险的。”靳宾用手指敲打起桌面,嘴角轻蔑地勾起,冷冷望着身前的议会长,“你曾执意让死神-961代替人类飞行员驻守太空哨站,结果呢?它们失控了!为了把它们全部击毁,我们付出了比和梅隆星人作战更为惨痛的代价!你难道还要让我们重蹈覆辙?”
他们针锋相对,各不相让。安德烈抨击靳宾因噎废食,宁作一个杀人累累的凶犯;而靳宾则说无人机只是宇宙中的清道夫,根本干不了细腻的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