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那块木头又冷又硬,永远一意孤行地不听劝。自己明明曾劝告过他:即使最锋快的头镞也有钝锈的一天,不能总是自己出生入死却让别人坐享其成。可空军少校居然只是疑惑地皱了皱眉:那又怎样?
在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眼里,“英雄”二字最纯正的词义便是“霍兰奚”,但在霍兰奚本人看来,或许不过是行使一种绰绰有余的能力。
“小村庄……嘉里兰……嘉里兰……小村庄……”费里芒将这个地名含在齿间来回念叨,唯恐自己一转身就把它忘了。
他想自己或许可以找那个基因变异的怪家伙。
40、为了不曾忘却的(5)
V1中队的士兵们大吃一惊,几乎从不来访的总指挥官竟然出现在了军队宿舍里,还面带微笑地向他们问好。
罗帝斯特最不缺少的就是长舌之人,一见靳宾出现,士兵们就猜出了他此番前来的目的。比起空军军官们的漠然处之,军衔最低的年轻人却大多希望能够借此机会出出风头,一举获得晋升。于是他们一个个将身体挺得笔直,敬礼的动作也标准得有些刻意,巴望着能被总指挥官一眼相中,带着去往“酒神三号”近地行星。
这些青年,靳宾一个也看不上。皮靴叩击地砖硿硿地响,黑色皮手套里攥着一叠文件。靳宾从V1中队队长顾林中校那里取来了狼川这些日子的训练记录,上面说这年轻人极有飞行天赋,但和周围人永远无法和睦相处,三天两头就惹是生非,这会儿也刚刚从禁闭室里出来。
原因是他想擅自离队,遭到队友阻拦之后就扑上去咬了对方的脖子。
金棕色的长睫毛颤了颤,靳宾不自觉地勾起嘴角,唇线的弧度拂抹出难得的温柔:自己教了这家伙那么多种格斗技巧,可他还是一发急就咬人,毫无章法可言。
旁人向总指挥官汇报,说那怪家伙自称抱病在身,连晚餐都没用就睡下了。
靳宾推开房门走了进去,眼前的景象倒让他微微有些吃惊——狼川的宿舍挺简洁,桌椅摆放得整齐,个人物品不多也各在其位,木板床紧挨着的那面墙上绘着一幅星空的画。和他在芬布尔监狱里画作的那幅一模一样。
靳宾不得不承认,星空有时确实很令人着迷。一样是出自上帝之手的精耕细作,春天给予大地的是繁花遍野,给予天空的便是群星璀璨。
床上有人。裹着一个人形的被子动了一下,里面还传出一声不怎么愉快的哼哼。
靳宾自己拖了一张椅子,坐在了狼川的床旁。他的神态带着浓浓的倦意,一张过分俊美的脸庞也显得比平日里好亲近不少。
“我刚刚查看了你的训练记录,你的成绩很优异。”
被子里的人没有搭话。
这场景有点像他父亲病重之后,他们父子间几次单方面的对话。
“你的长官本来宁可抗命也不打算收你入队,我告诉他你是霍兰奚看中的人,他就立刻改了主意。他在圣克莱军校时和霍兰奚同级,两个人名次间隔无几,成绩却相差千里,我想顾林永远不可能与霍兰奚成为朋友。”以己度人,靳宾说得好像拿捏着十分把握,眉眼间又流露出那种常见的傲慢之态。“如果你在这儿的日子过得不好,你得记得,这是霍兰奚的过失。”
被子里的人这会儿倒哼了一声,大约这近两个月的时间,确实挺难熬。
“我不想囚禁你,更不想伤害你。”他不想向安德烈和那些该死的机器人低头,可那些贪图眼前安逸的家伙们显然更令他懊恼。上等人常常囿于贪婪与懒惰,下等人全都勇莽且愚蠢,只有在这个为人处事都不按常理出牌的怪胎面前,他才感到了片刻的自由惬意。顿了一会儿,总指挥官的声音听来格外温存疲惫,“也许你是对的。匍匐在我脚下的那些人与事每每让我感到窒息,我想我应该去更广阔无垠的地方看看。”
被子里的人没有作声,靳宾伸手抚摸向那团人形,温柔问说:“你想和我一起飞往宇宙吗?”
“狼川?你睡着了?”对方久无反应,靳宾意识到了不对劲,一把掀开了那团被子。
里面只有一个面貌粗糙丑陋的机器人,估计是临时七拼八凑而成的。被子掀开的时候,这机器人还转了转裹着废铁皮的腰,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音。
靳宾愣了一愣,很快,一种奇怪的耻辱感与失望感袭上了心头,就好比豁然敞开心扉,结果却被掳掠一空。
他毫无征兆地笑了几声,猛然一扬手臂,就把床上的机器人扫到地上。
动作太过粗鲁,本就潦草拼装的机器人散了架。
“童原!拦住狼川!他一定去找霍兰奚了!”总指挥官呼叫起自己的卫队长,恶狠狠地说,“打开追踪器,把他抓回来,我要把他关回监狱!”
这个时候狼川与费里芒正从奥利维尔的歼机上下来,走向了海边那栋被高大树木环抱的房子里。
科学家首先想到了自己身旁的这个怪家伙,但他紧接着又想,或许可以凭借靳娅姐弟间的感情,让她劝服自己的弟弟派兵前去救人。
与空军少校外表完全一样的机器人被留在了飞行器上,他这副容貌实在不适合出现在靳娅眼前。奥利维尔注视着那两个人走远,他不知道自己的程序里是否设定有“乐于助人”这一项,但当那双金绿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时,他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要给予对方帮助。
秋天的海边有些凉了,如果不是粒子屏障还在调节着温度,估计海水会更冷才是。
女人本以为来访的只是科学家,没想到躲在幽暗一旁的年轻人突然窜进了屋子。
靳娅怯怯地望着狼川,不往前走反倒往门外退去,她担心对方会嫉恨自己上次见死不救,这次是为了报复而来。
可是这年轻人似已完全忘记了彼此间的过节,就好像他的思想也和肉体一样,简简单单就能从劣境中恢复。他一步上前拉住了女人的手,央求着说:“让靳宾去救霍兰奚!霍兰奚一定是在纽登堡出了意外,不知怎么人又被送往了嘉里兰!”
“也许计划临时有变,嘉里兰离纽登堡并不远,他顺道去那里征兵也是一样的。”淡褐色的长发由中间分梳,一张本就小巧的脸被遮掩得更小。靳娅比过去瘦了不少,看上去精神也不太好,整个人都被一丝淡淡的愁绪浸浴其中。“兰奚不喜欢事无巨细地向人汇报,但前些日子我接到了他的视讯,他说他很快就会回来,我们会结婚……”
“那个视讯没准儿是假的,我随随便便就能给你伪造一个!”费里芒在一旁焦急地插话,乱揉了一把自己的鬈发,“但我监听了空指中心的紧急会议,霍兰奚确实出事了!”
“我能梦见,我每夜都能梦见,他很糟,满身是血……”狼川也揪起自己的衣领拍了拍心口,一身淡蓝色的空军士兵制服衬得这小子尤其俊秀。
“你……你说你每天都梦见兰奚,为什么你会梦见他……”噩耗突如其来,一时令人难以适从。一双大眼睛空茫无神地眨了眨,靳娅盯着年轻人的脸,“再说就算是真的,靳宾也不会听我的,他做事从来一意孤行,谁也改变不了……”
他们的争执显然彼此不达要领,年轻人救人心切,可女人仍在介意对方试图夺走自己的丈夫。
“他不是你的丈夫吗!”狼川急得口不择言,几乎上前擒住女人纤瘦的肩膀,“你难道就打算什么也不做地等在这里,等到他的死讯传回来?!”
“可是他现在回来有什么好?!那些空军军官们都指望着他去营救那些矿工,他才一回来又得继续去赴死……”那份只会“点头、摇头、莞尔微笑”的温婉早已荡然无存,靳娅突然拔高了音量,她面色涨得通红,眼泪已经浮在了眼眶里,“他即将成为我的丈夫,他的生死到底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年轻人也一刹怔了住,良久才懵懵然地开口:“你不想去找他,难道……是因为我吗?”
眼角的泪痣殷红似血,或许长久浸润了泪水才会变得这般忧伤凄厉。女人没有回话,但一切已然明了。
“我去!我自己去!”狼川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就走,挥动着手臂大叫,“我去把他找回来!我自己去!”
年轻人大步踏着走出了,突然又折返了回来,他冲蹲坐在女主人身边的大狗振臂一挥,“闪灵,我们走!”
一旁的“闪灵”抬头看了靳娅一眼——也不知那条大狗是不是听懂了两个人的争执,它很显见地给了女主人一个鄙弃的眼神,然后便跟着狼川走了。
靳娅没有试图去阻拦“闪灵”的离开,摇晃着身体走出两步,就坐了下来。父亲的戒告犹在耳边,她并不怀疑狼川的梦与费里芒的话,事实上这些日子她自己也寝食不安,忧心如焚,却一遍遍自我催眠般暗示自己只是多心。妒意的触手牢牢抓住了这个女人的心,她极度沮丧、懊悔乃至自我厌弃,为自己的一念之差竟让爱人身处险境。
我是怎么了……
“靳娅是怎么了,她怎么会变成这样……”费里芒踢踢踏踏地跑在狼川身后,一面叹息不迭,一面又扯着嗓门冲跑在前面的家伙嚷嚷:“你真的要自己去第十区?那里被那些穷凶极恶的戈多党人占领了,你去不是送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