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是最好的医生。”魏柏伦是罗帝斯特最好的医生,没有之一,就像费里芒是最好的科学家,霍兰奚是最好的飞行员一样。他点了点头,却又倏然一笑,“可我也是一个父亲。”
“父亲?”霍兰奚似乎并不能认同对方的话,抬了抬眼问,“你知道什么是父亲?”
“我只知道我想在每一处陡坡、每一条小河前都牵起她的手,拉着她走过,”高大挺拔的医生先生竟露出一个十分稚气的笑容,“我想这就是父亲。”
“我的父亲和你截然不同。在我小的时候,他常常放出猎犬或者亲自挥动马鞭在我身后追赶,对我大喊,‘不要总在被追逐的时候奔跑,你应该奔跑,一直奔跑!’如果我跑得不快就会被猎犬撕咬,被他鞭打得遍体鳞伤。”灰蓝色的眼睛望着前方,那薄如纸刃的唇轻轻勾起一个弧度,“后来我告诉他我可以做得比奔跑更好,我可以飞行。”
“从没听你提过你的父母,他们现在在哪里?”魏柏伦也吃了一惊,罗帝斯特没有广袤的平原或者丘陵可供人联想猎犬或者马鞭,霍兰奚的童年绝不可能在这里。
“也许活着,也许死了。”霍兰奚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我至今记得茱妮的母亲临死时的话,她浑身是血却迟迟不肯咽气,哭着求我带她的女儿去往罗帝斯特,让她做一个上等人。统治者们强调基因决定一切,事实上只是那塔尖上的少部分人想把权力与财富集中在自己手中,让更多数的人甘于认命而已。为什么那些高大、英俊、富有的人就被承认,而丑陋与贫穷就意味着基因问题?律法不公又千疮百孔,机器人从诞生那刻起就是奴隶,而下等人永生永世都是下等人。”
“你在思考,你危险了。”空军少校再次伸手扶住了左肩,一脸平静地提醒对方,罗帝斯特不需要一个会思考的臣民。
“肩伤发作时很疼?”魏柏伦看出了霍兰奚的不自在,他的额头还在冒汗,像覆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霍兰奚没打算隐瞒,点头承认,“好多次我都想卸掉这条肩膀。”
魏柏伦想了想,返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只摆置药品的铝盒,对霍兰奚说,“里面有几支微型针剂,那是一种新型的、药性非常强烈的止疼剂,十分容易致瘾,也有至今尚无法定论的严重副作用。答应我只有在你万不得已时才使用它。”
“谢了。”霍兰奚刚要伸手去接那盒子,一瞥眼,却蓦然看见了狼川。
他又被人锁了起来,锁在一架轮椅上。双手的镣铐一直连到脚腕上,他看上去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胖了一些,尽管依然瘦得有些嶙峋,面色已然健康不少。本来推他前行的护士因事暂时离开,几个蜂党士兵站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他们虽然奉命前来监视他,却又满脸嫌弃地不想和这怪物靠得太近。于是这个年轻人只得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一会儿把脑袋歪向左边,一会儿又晃向右边。
霍兰奚用目光指了指狼川,问:“他是什么时候被送到这儿来的?”
“三天前,几个卫队士兵把他带到了这里,让我和费里芒一起对他进行研究。他在这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帕金森氏症病人,外人不被允许知道他的身份。”顿了顿,魏柏伦摇头叹气,“总指挥官的命令总是自相矛盾,他一方面要我们尽快让他看来像一个人类,一方面又以对待牲畜的法子对待他。”
沉重的镣铐似乎让狼川很不舒服,他每动一动,腕上的红色勒痕就更醒目一分。霍兰奚远远看着他,问,“为什么不解开他?”
“他很凶残,也很有力气。一旦旁人不备就会向对方发动攻击,那细长的手指能轻易拧断别人的喉骨,昨天他就拧断了一个护工的脖子,幸而那护工只是个机器人。同时他又非常粗俗,不论别人对他说什么,他要么缄口不语,要么一开口就大叫‘阴[]茎’,惹得姑娘们都很不悦。他会在护士给他注射营养针剂时突然凑头去吻对方的脸,去舔对方的耳垂,活像一个坏进骨子里的流氓;可当我们把他锁上轮椅的时候他又呜呜直哭,简直像个纯洁可怜的孩子。”眼镜片后的眼睛隐含笑意,男人的语气里倒也不乏惋惜之意,“这里没人喜欢他,我想永远也不会有人喜欢他。”
“他还是不会说话?”
“他的声带没有任何问题,模仿力更是惊人。但他似乎就是不愿好好开口,谁也拿他没辙。我想这或许与他的经历相关,当时许博士被判处死刑以后,那间深埋地下的基因研究中心就被永久地封闭了起来,直到最近总指挥官想把那地方改建成监狱才得以重见天日。结果前去执行任务的工人们发现了这唯一的幸存者,原来他逃过追捕之后就一直躲在那个地方。虽然里面备有充足的食物和水,可经过一百多年也早已腐坏了,他能活下来真是个奇迹。”
两个男人说话间,小女孩茱妮抱着皮球又跑进了医院大厅,不知怎么一松手,掉在地上的皮球弹跳几下,便撒欢跑远了——滴溜溜的大眼睛追逐着球跑,茱妮闷头跑了几步,一抬眼就突然地刹住了脚步。
球正巧停落在了年轻人的轮椅前。即使只是个孩子,她也隐隐察觉出这个人的与众不同。小女孩和轮椅上的年轻人互相瞪着眼睛打量彼此,一个犹犹豫豫,欲近又怯,一个懵然无辜,忐忑不安。
魏柏伦与霍兰奚同时从诊室走出,蜂党士兵也各个紧张,把手按在腰际的激光枪上,生怕这个怪物会伤害一个孩子。
空军少校已经来到了离年轻人很近的地方,他微微眯着眼睛,盯视着对方接下来的举动——如果狼川试图伤害茱妮,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上前阻止。但令所有人都大感意外的是,这个人人眼中的怪物并没有那么做。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弯下身子,又小心翼翼地够弄起那只皮球。
差一点就要把那只球捡起的时候,狼川从轮椅上跌了下去。因为铁链将他与轮椅连为一体,所以那厚重的铁玩意儿也一并被他拉倒在地,“咣”地一声砸在了他的身上。
霍兰奚打从开始就没想过施以援手,始终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注视一切——这个年轻人从轮椅底下爬起的过程漫长而挣扎,但最终还是把球捡了起来。他颤抖着伸出被铐紧的双手,把小心护在自己肘弯间的皮球递给了茱妮,还冲这可爱极了的小女孩笑了一下。
牙齿白得不可思议,那个笑容稚气又明亮,像是有一点一点的阳光掫拢在他的眉间唇角。很漂亮。
到底只是一个皮肤苍白、眉目清秀的男孩,并没有预料中穷凶极恶的反应。小女孩不再害怕,天真无邪地笑了起来,“谢谢你!”话音未落,人已欢快地跑开了。
如同漫漫长夜里的人守望仅存的一簇篝火,那双金绿色的眼睛一直追随着小女孩蹦跳离开的背影,恨自己不能生出翅膀,也一同奔向阳光。
霍兰奚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然后走上了前——蜂党士兵看见他的靠近,立刻挺身出来阻止,阻止的人正是童原。
向着身前的卫队士兵潦草地点了点头,空军少校看着铐在狼川手脚上的沉重镣铐,下令说,“既然他现在是个病人,这些就不用了。”
“这是总指挥官的命——”童原冷声冷气地拒绝,但霍兰奚已经一把夺过他按在手掌下的激光枪,干脆利落地为狼川将镣铐全部击落。
“狼川,”他叫了他的名字,对他说,“这会让你舒服些。”
12、狼之河(3)
“狼川,这样会让你舒服些。”
替狼川松解镣铐后,霍兰奚又信手把激光枪抛还给了童原。他神情淡漠,像是不挂于心地随口一提,完全听不出语气中的关切之意,也没表现出会令众人倾慕的亲切魅力。
手脚一旦得到宽懈,轮椅上的年轻人就摇摇晃晃着站了起来。没朝身旁的空军少校投去一眼,他就直勾勾地把眼睛盯向了门外——白亮亮的阳光洒在那里,简直如同至亲久盼他的归来。
当即什么也不想,他瑟缩着拉开步子,朝外头走去。走路的样子非常奇怪,脑袋歪斜,肩膀高高耸起,缩手缩脚、背脊弯曲的模样活像只大虾。本来应该是个挺高的年轻人,却因为佝偻的身体看来只有孩子般高。
童原又一次挺身而出,拦在了狼川身前,他拔枪指着他的眼睛,冲他厉声道:“回去!”
狼川像是没有听见对方的话,仍然一步一步朝着有阳光的地方走去。他在阴暗的地下基因中心被关了一百多年,连眼睛都像夜色中的狼一样泛出绿光,可留存于骨血的本能依然向往着温暖的地方。
“滚回去,你这个怪物!”对方的充耳不闻令蜂党军官大感恼怒,他用枪托砸向那家伙的脖子,一下将他砸倒在地,“我不会让你踏出这里,更不会让你逃跑!”
“阴[]茎!”倒在地上的年轻人同样愤怒非常,仰起脸朝对方吐口水,却没有命中。他看似有一肚子的脏话要骂出口,结果也只是吐出了一连串“阴[]茎”这个单词。
“把他抓回去!”童原一声令下,又有几个蜂党士兵挺身上前。医院里的人被这阵势吓得不敢出声,更有母亲赶忙护起自己的孩子快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