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刚落座,就听见旁边一桌有人在吹牛:“这骠骑将军可厉害,身高十尺有余,胳膊比一般人的腿还粗,更是力大无穷。听说当时他跟着卫大将军去打匈奴,嫌弃十万大军打匈奴太多,都不屑和他们一起走,自己带着八百人就离开了,看见前边有匈奴营帐,也不管对方有多少人,就带着骠姚营往里冲,杀匈奴跟砍瓜切菜一样。匈奴有个将军不服气啊,和骠骑将军过招,结果被骠骑将军连人带马一起举起来活活摔死……听说这次出征回来,皇上就撤了卫大将军的职。照我看,这大将军早晚得由骠骑将军做……”
身高十尺有余?胳膊比一般人的腿还粗?还力大无穷?李敢看向身高只是比一般人略高些,穿件宽松点的衣服就根本看不出是习武之人的霍去病。别说是不认识他的人了,李敢明明知道眼前坐的就是在此次漠南之战功盖三军的骠骑将军,也难以把这么个玉面书生和“将军”一词联系起来。
“怎么了?”霍去病也抬头看向李敢,似乎根本没意识到旁边一桌是在议论自己。
李敢指了指旁边一桌:“你没听见他们在议论你?”
刚巧这时有另一个不同的声音从隔壁一桌传来:“放屁!你连骠骑将军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吧?我可是听说骠骑将军就是个瘦瘦小小的小白脸,压根连马都不会骑,那点军功其实都是卫大将军他舅舅让给他的。那小子能当上将军就是走狗屎运,有个武功盖世的舅舅,又长了一副讨皇上喜欢的好皮相,上战场不是他骑马,而是他被皇上骑。什么狗屁的骠骑将军,叫‘屁股将军’还差不多。”
旁边一桌持不同意见的两拨人已经吵起来了,李敢则是尴尬地看向霍去病。“小白脸”还算贴切,可后面的评论实在是……
想不到霍去病依然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还平静地问:“然后呢?”
李敢朝霍去病做了个“佩服”的手势:“你厉害!”被人说成这样,还能平静得好像他们说的是一个和他完全无关的人一样。
天地良心,霍去病真的没觉得这些街坊流言有什么值得挂心的。连比干被商纣王剖心而死的谣言都能被当成史实载入史册,霍去病已经充分领教过以讹传讹的威力,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被当代以及后世的史学家们扭曲成各种他们认为合理的形象。相比一代明君帝辛能被歪曲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暴君商纣王,关于霍去病的这点市井小谣言还不算太离谱。
李敢又听了一会儿隔壁一桌的争吵,也不觉得那么可笑了,深深地叹出一口气:“现在你倒是风光,苏将军家可是一片愁云惨淡。刚才我去苏将军家送钱,那一家子孤儿寡母哭得哟……”
“孤儿寡母?苏将军出什么事了?”虽然苏建是被囚车押送回长安的,已经过了这么久,霍去病还以为苏建早已赎罪出狱,和家人团圆。
“还能出什么事!”
酒保送酒来,刚放下,李敢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酒壶跳了起来,酒保的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李敢虽是一身便装,看他走路的姿势,听他说话的口气,酒保一眼就看出他是当兵的,而且明显心情不好,生怕他趁机作难,拿自己当出气筒。万幸,和军爷坐在一起的白衣书生看到酒壶被军爷一巴掌拍得飞起来,就在半空中接住酒壶,给军爷倒上,挥了挥手示意酒保可以走了。酒保如蒙大赦,赶紧逃之夭夭,心里纳闷和军爷坐在一起的白衣书生到底是什么人。说是读书的身手太好,说是习武的看起来太文雅,即使以酒保的阅人无数,都猜不出这么个贵公子模样的书生怎么会和一个当兵的混在一起。
李敢根本没发现自己刚才拍在桌子上的一巴掌把酒保吓得够呛,仰头把酒喝干:“打了败仗就要砍头?什么狗屁规定!原本大将军都放过苏将军了,也不知道是谁给皇上出的馊主意,要苏将军花钱买官,才能免他死罪。要免罪,至少要买到千夫,二十九万钱。二十九万钱哪!有几个人见过这么大一笔数目?现在苏将军还被关着,苏家三个儿子都在到处找人借钱,就连苏夫人和苏家老太太都豁出脸去求亲戚。这不是存心折腾人吗?还不如干脆咔嚓了,苏将军还能挣个为国捐躯的美名。要让我知道是谁给皇上出的馊主意,老子非宰了那个王八羔子不可!”
出主意的“王八羔子”就坐在他面前。霍去病不动声色地给李敢重新倒上酒。
“不过好死不如赖活着,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苏将军在战场上没死成,反而在牢房里被活活折磨死,这笔钱能凑还是得凑。”李敢重重地叹出一口气,“我们这些同僚五百、一千地给他凑,也不知道凑到猴年马月才能凑齐二十九万。”
“你刚才就是替李将军给苏将军送钱?”
李敢点头。
“李将军不是建议重罚苏将军吗?苏将军下狱被处死,不是……”
“嗨……我爹就一张嘴臭,其实心软得很。就算他真的想让苏将军死,只要看到苏家的女人孩子流两滴眼泪,他就立马心软了。更别说他和苏将军根本没过节,只是想当前锋没当成,当时在卫大将军面前发发牢骚罢了,根本不是针对苏将军。”
“刀子嘴豆腐心啊。”
“对!我爹就是这样,他说的话只要不是军令,大半都不能当真。你知道吗?他到现在还到处说你是卖屁股当上的……”李敢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打住,偷偷地抬起眼看了看霍去病,“别生我爹的气啊,他也就是这脾气。”
“没什么可生气的。李老将军军功卓绝,论起来,我舅舅都是他的晚辈。而且李老将军只是性情比较……”霍去病为措辞考虑了一下,“耿直。他完全是靠军功当上将军,看不上我们这些攀着关系一步登天的裙带官,也是正常的事。”刀子嘴豆腐心,这种人在军中问题或许还不大,但是在朝堂上极不讨巧。嘴坏容易得罪人,要是人再不坏,就是白白到处得罪人。难怪李广从文帝在位时就打仗打到现在,依然没法封侯。用霍去病这样的老政客的话来说,李广的性格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字——蠢!卫青比李广好些,心不坏,嘴也不坏,虽然容易被人欺负,至少不得罪人,所以卫青现在是大将军,李广还得为能不能做前锋生闷气。真正讨巧的老政客如霍去病,笑里藏刀,把人害得身败名裂,还能让人觉得是被害的人自己活该。
李广是仗着军功当上的将军,不过不是是仗着他一个人的军功,而是仗着李家祖祖辈辈不知多少代的军人世家攒下的威望,要比后台,李广的后台可比卫青、霍去病历史悠久多了。李敢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其实也不能怨我爹嫉妒你们。以前匈奴在我们大汉朝谁都不怕,就怕他飞将军李广。现在匈奴见了你舅舅的卫字将旗就发抖,问他们飞将军是谁,十个里至少有五六个不知道。”
“应该没那么悲惨。”不过李敢不提,霍去病一下子还真没想起来,“这次为了给苏将军赎罪,我舅舅给了多少?”二十九万钱对一般的军人而言是个大数目,但是这次刘彻一下子就赏了卫青二十四万两黄金,二十九万钱对他而言,不过小菜一碟。
“你还好意思问。”李敢坐直身子,“你小子这次把你舅舅的风头抢了个干干净净,皇上对你封侯封将军,却把你舅舅的虎符都收走了。为了保住大将军的位置,你舅舅把皇上赏的黄金都送给了现在最受宠的王夫人,让她帮着吹枕边风,免得连大将军的位置都保不住,哪还有钱帮苏将军赎罪?”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霍去病觉得头开始疼了。虎符的事分明是为了避免卫青功高震主,在朝堂上受诘难。刘彻收掉卫青的虎符是为了保护他,怎么成了失宠?霍去病原本想刘彻赏了卫青那么多钱,正好帮苏建赎罪,又帮卫青多捞一个爱护部将的美名,又能买到苏建的忠诚,还能让刘彻免于“暴君”的骂名。这下可好,苏建落得比直接被卫青砍了还惨,刘彻成了横征暴敛,卫青没有临阵斩将成了推卸责任存心让皇帝做恶人,还勾结后宫……真不知道送礼给什么王夫人是谁出的主意,把霍去病好好的设想全都打乱了。
李敢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霍去病一边把玩空空如也的酒杯,一边看街景,盘算怎么帮卫青弥补这个过失,两个人都忘了在这种地方特别容易遇到找麻烦的人,直到有个无赖大摇大摆地坐到他们旁边,两人才回过神。
“这是哪家的小姐跟着小厮私奔啊?”无赖没有酒保的眼力,看不出李敢是行伍出身,就盯着霍去病看,“真是美人儿……扮什么男装?”
“你叫谁小厮?”李敢一下子站起来,话说出口,才发现“小厮”说的是他,那“小姐”岂不是……李敢又笑翻在座位上。
霍去病的面容平静如昔:“李校尉,都不帮个忙?”
“美人儿……小姐……”李敢都笑趴下了,“是男人就自己解决。”真想看看这么文雅的人是怎么和人动手的。虽然没能看到霍去病率领八百人偷袭匈奴的英姿,看他和无赖打打架也好。李敢可是十分期待下面的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