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落痕睁着眼睛盯着帐顶很久才坐起来,只是他才坐起来,就发现一个影子,在昏暗的灯光下,坐在他床边。
这人手里拿着的,正是他那本已经与寻常书无异的秘籍。
一身的白,似乎不适合天诀。
“你……怎么在这里……”实在想不出话来了,他有些苦恼。
天诀慢慢地翻着秘籍,这本书,让他很有一种怀念的感觉,尽管这上面已经找不到任何他待过的痕迹。
“我是不是应该重新钻回这本书里去,这样你也许不会这么心烦。”
殷落痕一惊,辛辛苦苦找到身体从书里出来,怎么要回去?他张嘴就要阻止,可是话到了嘴边却突然之间咽了下去。
他想到了自己之前对他的偏见。
那些,看不见的隔阂。
林雪藏已经死了,这副身体没人撑着,也会出问题。
五湖庄的三公子死了,到时候会闹出什么大事来?
——殷落痕不敢预料。
他软下口气,终于还是说话了:“之前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成么?”
“我有生气吗?”
天诀转过脸来,却侧身坐到他身边,靠着床板,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却放到了床上屈起来,一派的闲散。
“你若不生气,便不会拿那盘蜜饯泄愤了。”人的情绪是贯穿的,一件事能够影响到另一件事,殷落痕又不是没有过这种经历。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经这么了解天诀了。
“有吗?我只是一时失手。”
天诀翻着那书页,就像是殷落痕曾经慢慢地翻过那样。
殷落痕却不说话了。是不是一时失手,大家心里都知道。
他对季不寒的感觉一直很复杂,季不寒算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真正认识的第二个人。陆苍茫这些也是后来才熟悉起来的,况且对陆苍茫这人,殷落痕真的算不上很了解,只是见面的次数多了那么些而已。
“你知不知道,当我脱离这本书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殷落痕安静地听着天诀说的这些话,也许这是很难得的一次机会。
“我待在书里太久了,我必须时刻告诉自己,我不是一本书,我需要一个身体,让我做完自己没做完的事,达成自己没达成的野心,报那些还没来得及报的仇,杀那些还没来得及杀的人。”
“每当我的灵魂脱离那本书,重新用自己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才能告诉自己,我还活着。我是一个反派,是一个魔头,我杀人不眨眼,我不对谁手下留情,我不该留存有七情六欲,我甚至不希望拥有朋友。”
“再要好的朋友,也总有分开的时候,而这之间存有的感情,就有影响一个人理智的判断。”
“我很后悔,当初没有杀了你。”
殷落痕苦笑,终于找到机会接了一句:“果然当初我现在用的这具身体才是首选嘛。”
天诀凉凉地瞥了他一眼,手指划过平滑的书页,似乎是不经意地在上面画着什么。
殷落痕仔细一看,顿时一阵抽搐。
靠,看这货脸色那么平静地说着那么平静的话,他还真以为这货很平静,可是尼玛啊——你敢不敢不要再拿书页上一直写“杀”字啊!!!小爷心肝都被你吓颤了!
天诀也是个死变态!
殷落痕忽然之间怀念起天诀还是书的时候,那个时候天诀多乖巧啊……
诶,又有哪里不对劲?管他呢……
天诀道:“本座那是舍不得杀你。”
……
怪怪的感觉。
殷落痕翻了个白眼,权当自己没听见。
“你继续。”
于是天诀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
他这一说,殷落痕才发现这家伙其实有些话唠。
“你这人很蠢,可是有时候很能打动人。”
“其实不是没想过杀你,只是我在书里没办法亲自动手,只能借刀杀人。我也想过在你练功的功法上做手脚,可是改动《嫁衣天诀》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嫁衣天诀》被称作神诀,必然有它被称作神诀的道理。”
“除此之外,也想过在你行走江湖的时候给你下绊子,可是后来觉得没必要,而且太冒险。如果你真的被下了绊子,你死了,惊风楼这种情报机构一看,原来死的是那个名传江湖的大魔头,本座一世英名就被你毁干净了。而且,如果你死在江湖人的手里,以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多半就是被人秒杀的命,也许缺胳膊断腿,根本不能用。”
“而且,我越来越没觉得你用着的是本座曾经的身体……”
……
他以前怎么没发觉天诀其实阴险得可以呢?
他忽然之间一扯天诀的衣袖道:“说白了你是根本找不到能够完美地弄死我的法子这才选择了别人的身体,对吧?”
“你脑子终于够用了一回。”天诀对殷落痕的低能早就已经习惯了,只是听之前他那破下限的一句蠢话,顿时又觉得自己是高看了他的智商,于是冷不丁地毒舌了一句。
殷落痕被他刺儿得说不出话来,他又总结出来一条:但凡反派,必定都是怪胎!
“我知道你对林雪藏的死还有心结,可是你不能逼迫我——离开这个身体,还给那个已经死了的林雪藏。殷落痕,你就从来不曾为我的处境考虑过的吗?”天诀终于是深深叹息,转过头看着他,又抓起了他的头发把玩。
殷落痕心中酸涩得很,终于也说了实话:“我看到你,就看到他倒下的时候,其实他也是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是这种结局?”
虽然林雪藏已经手染了无辜之人的鲜血,站在所有的公理和道义的角度上,他都不应该同情这样的人,可是他倒下的那个时候,他真觉得自己眼前的世界都几乎失去光彩。
天诀约略猜到他的感受,却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这个江湖,就是在把最干净的人染黑,可是却又不浸透,在黑与白之间,善与恶之间,充斥着无尽的徘徊和挣扎。一旦现身这个泥泞,再为之苦烦纠结,林雪藏就是下场。”
他是在警告殷落痕,不要像林雪藏一样。
殷落痕很久没说话,像是在出神。
昏暗的灯光里,两个人并排坐在床头,看上去安静极了。
殷落痕沉默了许久,终于又开了口:“你现在用着他的身体,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先帮他报仇,然后我找机会名正言顺叛出五湖庄,投奔到洛痕公子麾下。”他将殷落痕的头发放到鼻尖嗅了一下,忽然之间有些恶意地勾起唇,“不知道正道的那些牛鼻子们知道林三公子当年遇害的各种真相的时候,会不会气得吐血呢?”
“他那两位哥哥才是真绝色。”现在一提起林常林玮,殷落痕心底只有恶心的想法。
天诀也知道那天的事情,他想起来不由得心中一动,抬眼看了看殷落痕,说实话,他对这张脸不是很熟悉,现在看到反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张脸是在改变的,身体里住着的人不一样,面容的气质也就跟着组——真已经看不出还有任何他的痕迹了。他也不知心底这泛上来的感觉是什么。
到底该不该百无禁忌呢……反正他喜欢的,是身体里这个傻气的灵魂……
殷落痕又问道:“投奔到我麾下是什么意思?”
“之前不知道你可不可以相信,况且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身体,将一些事情告诉你反而会害了你,所以很多事情瞒了你。”
天诀是曾经洛痕山庄的庄主,对于人心的玩弄,其手腕之高,是足以令殷落痕仰视的。他知道殷落痕也许会因此不满,殷落痕只是傻气一些,却不是不聪明,很多事情一点就通,只是他不适应这江湖的规则。
“落痕山庄曾经是江湖第一魔庄,光灭了个山庄也不过是表面上的,我死了,山庄看上去分崩离析,可是暗地里还保存有实力。本座的属下,忠心的不多,三五个足矣。更何况,还有个陆苍茫可以利用。”
殷落痕被他惊到了:“陆苍茫这种人,你要怎么利用?”
“天下之势,以利而合。陆苍茫能够利用我的死,到处散布谣言,破坏正道支柱季不寒的声誉,他这种手段都能使,我又有什么不敢的?”天诀笑了一声,却有些冷。他这副身体,还多亏了陆苍茫呢。不过他也知道,殷落痕因此欠下了陆苍茫许多个人情,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人情债这种东西,最是难得还。
切掉这人情债最彻底的方式就是——杀了陆苍茫。
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更何况陆苍茫的武功,似乎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殷落痕没想那么多,他只是怔了一下,“谣言是……陆苍茫?他那样的人看上去……”
“看上去不会像是做这种事的人,对吧?”天诀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顿时暗恨得紧,又使劲拉他的头发,惹得他怒瞪他。
殷落痕沉默了。
人不可貌相。这个江湖,一个人到底戴了多少张面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