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清“嗯!”了一声,小胳膊小腿并用,爬上床坐到司马佳身边。
马智与虺圆满走到窗前,将刚才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原来韩英走后,官吏就令他二人离开,马智不得已,从地上站起,去拉司马佳,却看见司马佳眼神涣散,意识恍惚,当时便心说“不妙”,连唤了几声没有回应,官吏又催得紧,只得架着司马佳离开贡院,一步一步地往客栈行来。好在马智来过客栈,知道司马佳住在哪儿,还让店小二帮忙,这才能将司马佳带回房间。
虺圆满听了马智说的,也很诧异,道:“你是说,他从此不能考试,不能当官儿了?可是他最想的就是当官啊!他天天读书,就是为了考试,为了做官儿啊。”
虺圆满说的,马智何尝不知,对于儒生的追求,他其实更加感同身受,所以就更加悲痛不已:“此事全都是我一人的责任,子善是被我连累了!现在落到这般田地,我不知要如何谢罪才好!”
虺圆满见马智说着说着,连脸都扭曲了,赶忙道:“算了算了,你在这儿伤心也抵不上什么用。这样吧,你帮我照看一下他,我出去一趟。”
虺圆满转身欲走,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叫:“尿葫芦!”
“哎,阿爸!”尿葫芦跳下床,跑到虺圆满身边。虺圆满蹲下,在尿葫芦耳边小声说:“你看着那叔叔,别让他碰你爹,知道了不?”
“知道了!”
司马清答得响亮,虺圆满很满意,摸摸儿子的头,说:“去吧。”自己则走出了房门。
马智不知道虺圆满上哪去,看着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眼睛像极了司马佳的小孩子,他也有些茫然。但对司马佳的愧疚之情压倒了其他的思绪,看着司马佳两眼大睁,却仿佛什么也看不见的出神模样,马智心口一疼,从桌上拿了个茶碗,倒了一点凉茶水进去,以手指蘸那茶水,抹在司马佳的两边太阳穴上。
“别动!”司马清爬上了床,护在司马佳身前,张开双臂,面对马智,“不许碰我爹!”
“你叫他爹?”马智看着司马清的一双大眼睛,心中充满了疑虑。
“是啊!”司马清挺胸抬头。
“那你娘是谁?”马智明明记得司马佳并未娶妻。
“什么娘?”司马清从小被养在家中,也没跟外人玩过,成天只看见司马家里的四个人,竟不知娘是何物。
马智也一时语塞,越过司马清的小肩膀,他看到司马佳的眼珠动了动,想是终于醒转过来,忙叫道:“子善!”司马清也趴到司马佳身上喊:“爹!”
司马佳从混沌的意识中回到现实,看见自己竟身在客栈,也能记起一些马智架着自己回来的情景,再追回之前的记忆,仍然不敢相信。
“文博兄,”司马佳缓缓张开口,声音莫名地虚弱,“我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
这句话旁人也许听不明白,但马智一听便懂:从开蒙以来,司马佳的人生里就只有读书、考试、做官这几个目标而已,一旦失去了达成目标的可能,他的确会骤然迷失,不知所措。
“都是我害的你,子善,”马智道,“我立刻开始为你奔走,不能让你就这么被我连累了。”
司马佳痛苦地摇摇头,显然很明白马智的力量是多么有限,一手将司马清揽到怀中,抱着儿子来寻找力量,问道:“虺圆满呢?”
马智听见司马佳找虺圆满,本来便不好看的脸色又僵了僵,道:“他出去了,没说去干什么。”
司马佳听了,便低头不语。马智见司马佳面露憔悴,鬓发又掉下一缕,于心不忍,不禁伸手,想去给他将鬓发拨回耳后,冷不丁地,手上却被一拍。
“不许碰我爹!”本来该在司马佳怀中的小孩子,不知什么时候掉过头来,扬着小下巴霸道地道。
“清儿,不许无礼!”司马佳一把抓住了儿子的小手,还得给马智赔不是,“对不住,小孩子,没教好。”
“是阿爸说的!阿爸不让叔叔碰爹的!”司马清有理得很,大声说出来。
“你阿爸和你一样,没教好!”司马佳虽提不起什么力气,也要认真训斥儿子。
马智在旁,竟越发没意思,站起来告辞道:“我这就去看看,有没有门路可走,就算求遍京城,也不能就此废了子善的前途。”
司马佳也不是一点不怨马智,此刻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点点头道:“那我送文博兄。”
“不,你不用下床了,”马智道,“我明日再来。”
眼看着马智走了,司马佳松下一口气,对儿子说:“清儿,爹太累了,要躺一会儿,你不要跟爹说话,好不好?”
司马清听话地点头,司马佳便软绵绵地躺平,一合上双眼,韩英肃穆的脸、马智失落的脸、官吏鄙夷的脸、舅母嘲弄的脸……就一张一张地,轮流出现;而睁开眼,亦管不住自己的思绪,几番自悔,几番崩溃,几番怨愤……但身体却一动不动,压根不愿接受这残酷的事实,只想倒头睡去一觉不醒。
“阿爸……”耳畔司马清的奶声奶气响起,该是在叫虺圆满,但是司马佳并未听见门开的声音。
“嘘……”虺圆满示意儿子小声,“你爹睡了?”
司马佳坐起来:“我没睡,你怎么又没走门?”
“我偷了个东西,不敢走大门!”虺圆满说着,脸上又是笑,又是兴奋。
☆、第二十九回
司马佳虽没力气与他计较,但还是不得不说一句:“你怎么能偷东西?快送回去!”
“瞧你这没精神的,骂我都提不起劲,”虺圆满贼笑着,从怀中抽出一个纸卷来,“你看看这是什么?”
司马佳眼见着他展开纸卷,初时没看出什么特别,直到那张划着整齐红色竖线的长卷完全展露在他眼前,他才突然灵光一现:“难道,这是……考卷!”
“对,我去贡院给你偷来的,还有题目也偷来了。”虺圆满道。
“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司马佳知道贡院的门拦不住虺圆满,但没想到他竟会偷东西出来,“这可是会试,你别乱来了,你想害死我吗!”
“你不是说,所有的卷子都蒙上姓名,还要专人誊抄的吗,”虺圆满道,“你就在这里把卷子写了,我再给你偷偷送回去,到时候拿纸一蒙,考官也不知道是你,你有真才实学,就能入围。到时候他把原卷拿来一看姓名,瞎啦!哈哈哈哈哈……”
司马佳听着他一通胡扯,当即便道:“你怎么能如此害我?我本不是舞弊,都落了这般下场,若真如你说的做了,就真成舞弊了!”说着下床,一把夺下虺圆满手里的卷纸,一回身,却又有些不同的滋味从心头泛起:其实,虺圆满所说的办法也不是完全不可行,到了如此绝境,自己为何仍不愿一试?
“反正吧,我就觉得,干坐着伤心也没用,”虺圆满被训斥了,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就想想个招,原来不行啊……”
“好了快别说了,快把考卷送回去。”司马佳命令道。正要把考卷卷回成纸卷塞给虺圆满,忽然听得门响了一声,有个人从外面冲进来,吓得他赶快把考卷藏到身后。
原来是马智,不知为什么他又折返了回来。
“子善,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马智激动地冲进门,没有注意到司马佳的奇怪言行,“江大人,他可以帮我们!”
“韩大人的政敌……”司马佳也知道马智指的是江朔江大人,“都说江大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勾结宦党为人所不齿,文博兄竟是让我去投靠他吗?”
“韩大人以企图舞弊给我们定罪,”马智道,“我们要摆脱这个罪名,必须找个能说得上话的人!而这世上能与韩大人抗衡的只有江大人……”
“不行不行不行!”司马佳惊恐地摇头,一边后退,“先时想笼络韩大人,就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落得个不能出仕;这会儿你又要让我去找江大人?我可不敢想会再发生什么了。我宁可认命,回乡务农……”
说到“务农”,司马佳的心抽动了一下。其实他说归说,内心深处怎可能像说的一样轻松?
“不不,这次我去找江大人,不会再连累贤弟了,”马智道,“我只是突然想起这最后的法子,回来讨你个点头,就去打点。”
司马佳低着头,道:“不,文博兄,你是怎样的人品,怎可巴结那种人?我们读书是为了做官没错,但为的是做像韩大人一样品行高洁的清官,不是为了一己之私阿谀奉承的糊涂官员;为的是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不是为了……”
“子善,那些都是夸夸之谈的鬼话,为什么你还不明白!”马智痛心疾首道,突然一步向前,想要抓住司马佳。司马佳生怕手里的试卷被发现,赶忙后退一步。
虺圆满在旁边看着,还没来得及上前护住司马佳,司马清已经跳了过去,喊着“不许碰爹!”推了马智的腿一下。
“清儿!”司马佳看不得孩子如此无礼,吓得扔下了手中的考卷,蹲下身拽过司马清,“你要是再这么粗鲁无礼丢我的脸,我可真要打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