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诸放下手中卷宗,心口忽地疾疾跳了几下。以他阳神真人的修为,自是不会像凡人那样心烦意乱,这样心动必是有什么事要发生,故而身体自生警兆。
他的脑子都不必转,便想到这问题定是乐令惹来的——万骨山几百年都安安稳稳的,弟子们也不大生事,近来唯一一桩大事不就是这个师弟回来?昆诸低低叹了口气,一面掐算着将来之事,一面呼唤弟子。
外头倒是有弟子应声而至,却不是一直镇守殿外的那些徒孙辈,而是他的亲传弟子彼支,含着几分怨气禀报:“师尊,外头怕是出事了,那些下一代弟子都像中了邪一样往栖逸峰跑。我去拦他们时,那些人竟敢攻击我,而且死了之后模样都十诡异,就像是脓水一样,一下子就烂了化了!”
昆诸登即想到他方才的心血来潮上,把徒弟叫了起来问道:“余森呢?我方才叫他去看栖逸峰那天劫是何人召来,他可有所回报?”
支远迷惑地摇了摇头:“弟子不知,还没看到他回来。”他眼睛亮了一亮,连忙问道:“师尊是说这乱象都是正在栖逸峰渡劫那人引起的?乐令私自引人入万骨山,还包庇那人祸乱本门,请师尊以大局为重,让弟子去查清此事,捉住背后推手之人!”
支远对乐令的偏见由来已久,只是从前身份悬殊,轮不到他说话;如今乐令虽又回来了,却是声誉尽毁,又带来了这样大的麻烦,他简直迫不及待就要让师父往外赶人了。
想当初他入幽藏时,玄阙老祖还未飞升,当时便宠乐令宠得过头。连正经的大弟子昆诸和旁人的待遇都没大差别,唯有乐令当时就能独占一峰,三五不时还要住进藏神殿,叫玄阙老祖宠得不像样子。几百年前被修为年纪都差得多的后辈杀了,大大丢了本门的面子,那座栖逸峰竟还只归属他一人,好好的洞天福地,自己这个掌教的关门弟子竟无缘踏足。
昆诸淡淡扫了他一眼,那张麻木不仁的脸衬着目中厉色显得格外吓人。镇住了徒弟之后才严厉地吩咐道:“不可莽撞!乐师弟不会弄出这种事来,死了的那个弟子在哪,我亲自去看一眼。去唤你大师兄来,叫他去看看栖逸峰那人是谁!”
漫天劫云不知何时消散,昆诸师徒却仍是各怀心事,不能像头上天空一样放晴。那死去的弟子就在隐元峰下,昆诸只看了一眼便认出这手段必是与魔修相关,那度婴劫的是正道修士,弄不出这种东西来。
他的脚步悠然踏入一地脓血中,精致的淡青鞋面与雪青长袍却是一尘不染,唯有指尖上粘了一点暗红血迹,姆指与食指之间捏着一小团非清非浊、介于有质与无质之间的异物。
那是阴魄的味道,却又带了几分浅淡的信仰愿力,落在他指尖上,就想往他皮肤下钻。
昆诸试着将一点真炁透入其中,却发现真炁透入后被完全吞噬,那东西却是发生了些少变化,与困在周围的魔气同化,几乎阻拦不住地向他手指里扎去。这绝不是乐令能弄出来的东西,也不是他所知的任何门派或散修的手段,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幽藏?
不,不对。
这类似阴魄的东西虽然来得莫名其妙,那信仰愿力的味道却是有些熟悉,仿佛多少年前,他曾在一个低阶弟子身上感觉到过。以这种手段收集法力,将来失去信仰时也会同时失去修为,实在靠不住,所以幽藏一向不提倡此法。但像那种没有师父带领的弟子,用些上不得台盘的手段,他也不会特意去管,却不想如今有人把这手段用到了他幽藏宗的弟子身上……
他用力捻碎了那枚真种,脚下漫起一片白云,往栖逸峰方向走去。这件事里有太多不对劲的地方,从栖逸峰有正道修士渡劫到乐令与卢江要杀刘承祯,到乐令叫自己派人助他杀刘承祯,然后就有弟子化为脓血,体内还有吸取信仰愿力之物……
乐令是不可能有问题的,那么问题就是出在那个第二代弟子身上了。方才掐算出的结果似乎一点点清晰,脚下白云飞不负他的心急,几个呼吸之间便到了乐令洞府之外。洞府大门敞开,里头也是空无一人,但洞中残留着的道修气息却是明明白白地昭示了,他的师弟这些日子果然私下藏了人。而门外不远处,被天雷击碎灼化的岩石时证明,这人渡劫离开没有多久。
师尊千辛万苦让乐令复活,还把他弄回幽藏,这小子竟然私下藏了个正道修士,在他眼皮底下过起了小日子!昆诸深深唾弃了师弟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行径,探出神识察探他们两人的下落。
栖逸峰景致不俗,顺着山间石径往下寻去,便见两侧花木掩映,日光被遮成了点点金斑,在地上落下深深浅浅的花荫。昆诸神识四下扫去,但见满山寂静祥和,连枝叶都不怎么拂动,景色优美得有些虚假,唯有两道落满斑驳阳光的身影真实地打破沉寂,往他这边步步走来。
果然是道修!
昆诸一眼就看出了池煦的来历,更看出了他与乐令不一般的关系。那两人竟还在说笑,行走时毫不避讳地并肩同行,而他本门弟子卢江倒像个跟班的一样落后几步,丝毫不晓得维护幽藏宗的尊严。
昆诸立刻端起掌门的架子,虽然脸还是一样木无表情,看不出动了真气,阳真神君的威压却是毫不吝惜地放了出去,直压到那外派修士身上。昆诸轻咳一声,一步踏到他们三人面前,冷冷看着乐令:“师弟,这外派修士是何人?你私自带人进入幽藏,还与……”离得这么近,他自能闻到那三人身上血腥气味和浓郁得化不开的腐臭死气:“还带他杀了本门弟子?”
乐令却是在他出现时便一步拦在池煦身前。池煦身上一向温煦的气息却是抖然锐利了起来,从后头拉住歹令的手,反将他拉到身后,在昆诸的威压之下站得笔直,淡然说道:“此事并非我与乐师弟挑起,而是有鬼道修士潜入幽藏。前辈必定听说过前些日子罗浮召集六州佛道门派开法会之事,就是为了这些不知起自何地,却又无声无息地潜入各派的鬼修……”
昆诸是来兴师问罪的,没心思听他这些闲话,只冷哼一声点出要害:“我师弟是幽藏宗元神长老,比罗浮现任掌教朱陵真君辈份年纪还大,那句‘师弟’是你能叫的吗?师弟、卢江,你们还不过来,跟在道修后头成什么样子!”
乐令正要替他分辩,池煦却忽然在他的手心里握了一下,安抚住他的情绪,自然地答道:“只要乐师弟还叫我一声师兄,我就还把他当作师弟。不管之前有什么缘故,我们毕竟是相处多年,就是他另有身份,也不碍着我们的交情。我明白魔道之分,也体谅前辈对我的防备,不过今日那鬼修之事牵扯甚大,请前辈不要只在意我的身份,误了正事。”
乐令也点了点头,在后头补充:“师兄请和我去一趟六仪峰,看看刘承祯留下的痕迹吧。我运气不好,老是遇上这种东西,想起来就寒毛直竖,可不能让他们在幽藏宗肆虐下去。”
昆诸自也关心方才那无形无质、带着淡淡阴气之物,沉吟了一阵,便出手封了他的真炁,将人扔回乐令的洞府,命卢江在外头好生看管。乐令看他没有直接下杀手的意思,便以目送情,安抚住池煦,下山后才拉住昆诸说道:“池煦在罗浮身份特殊,我是特地留下他的,以后还有大用。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就是将来修为高了,也必能与我幽藏交好,师兄不必猜忌他。”
昆诸脸色冷淡,看不出喜怒,实则心里已恨不得把他的脑袋敲开,让他知道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当初几乎就玄阙半个妾侍,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就算玄阙老祖已飞升数百年,却又不是死了,怎么能公然地和正道修士拉拉扯扯?
上回秦休的事他还没问呢!那元婴在大会上说的话,可是直指他当初曾背着玄阙与外人有染……
偏偏乐令一点不觉着有什么,把自己要扶持池煦登上掌门之位,拔除秦休在罗浮背后所有势力,再叫幽藏抓着罗浮做跳板,借着清除鬼修的机会扩张东进之事絮絮说了一路,也不给昆诸一个教训他的机会。
等到了六仪峰,见到了满地脓血和衣物、法宝囊,昆诸心里也就放不下这点小事,专心询问起这些人到底出了什么事,又怎么会化成脓血。
练血魔功的人,除非身体完全烧化,或叫修同样功法的人占了身体,是绝不会死去的,更不会化成血水。眼下这么多弟子落了这样蹊跷的下场,哪怕都不是他心爱看重之人,昆诸心里也有些发凉,对之前池煦所说的鬼修更上心了几分。
乐令将刘承祯的事简短截说,又提起自己在罗浮时几回遇到的鬼修。他对着罗浮的人有许多事不愿说,如今为了自家门派,却是涓滴隐瞒都没有,连同东海冰揭罗宫旁那座残破洞天的事也说了:
“那洞天中死气弥漫,随处散布阴魄,以我看来,倒是鬼道修士修行的好地方。当初我和湛墨在那里遇到的鬼修修为只在阳神以上,甚或已有合道道君的能为,赔上我一条万年金龙才彻底除去他。”
就连女鬼朱绂也是在东海之滨立足,应当和那洞天也有什么关系。正好前些日子罗琛去那里取了死气和阴魄炼制法宝,说不定看到过其中的景象。昆诸身为掌门,自是要亲自处置此事,当即命人叫了上阳子与罗琛两个亲师弟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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