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几片香樟叶子被风带着从教学楼前面的树上落下,打着旋飘进了教室。
临近中午,校园渐渐开始热闹起来,隐约能听见楼下和附近的走廊里,下课了的学生们鱼贯穿行。
然而在这个位于走廊尽头的教学楼副楼中的阶梯教室里,热闹跟这里的三个人无关。
记忆中,白墨从来都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初见的一段时间,永远都端着高岭之花似得冰山脸,冷冰冰的,到后来,慢慢能有些笑容,多了些带着温度的东西。
只是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带着惊讶、愤怒以及难以言喻的挣扎面对这自己。
苏长安看着白墨一丝血色都没有,微微哆嗦着的嘴唇,一瞬间心如刀割。
“白墨……”苏长安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吐出了两个字。白墨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苏长安拼命地想着,他希望自己能说些什么,解释也好,缓解气氛也罢。但是似乎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
解释什么?看白墨的样子,恐怕前前后后都听全了。
缓解什么气氛?现在的气氛丝毫没有苏长安想象的剑拔弩张,反而是安静到有点恐怖的地步。
“白墨,你听我……”苏长安边说,便向前走了一步,想靠近白墨,跟他解释。只是话说到一半,步子也刚刚迈开,就像被点
了穴一样定住了。
苏长安眼见着白墨脸色一边,向后退了一步,右臂向侧后方张开,滑动了一下。
这是白墨抽出七杀时的手势,苏长安看过无数遍,此时,即使七杀还被封印着无法响应白墨的召唤,但是那一瞬间,白墨下意识的反应,竟然是拔剑防身吗?
说实话,苏长安从来没有奢求过白墨会将他的身份坦然接受,毕竟即便是苏长安自己,也很难马上接受巨大的身份转变。苏长安想,白墨一定会很生气,会不知所措,但是只要好好解释,让他看到自己和原来没有什么不同,给他时间适应,白墨说不定能慢慢的重新接受他。
只是苏长安没想到,白墨听到真相的第一反应,是自卫。
他将他当做强大的敌人,需要谨慎对待的未知事物。他用战场上的那一套来对他,先观望、自我保护,最后寻求机会一击致命。
似乎是苏长安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终于惊动了白墨,他像是摸到电门一样缩回了手。
苏长安突然笑了一下。
他的脸上也已经退去了血色,他看着白墨轻轻笑了笑,说:“如果刚才你手上有七杀,是不是要趁我不备一剑捅死我?”
白墨看着他,他脸上带着茫然的神色,显得可怜兮兮的。
就是这样的神情,带着不谙世事的纯碎和无辜,如同闯了祸的孩子在说我不知道,在苏长安一点点向白墨袒露感情的时候,白墨也常常露出这样的神情,每一次,苏长安看到了都会心软。
他因此强迫自己站在白墨的立场原谅他的迟钝,强迫自己理解和等待。
但是现在,他还能原谅吗,理解和等待还能有用吗?
如今,他们早就过了在爱情里你追我闪的时期,他们面对的,是真正的选择。
如果你无法接受我的身份,无法接受这样的我,那么你别露出这样的表情装作无辜的被害者,我也不会再理解和等待。
苏长安继续笑着,午时的阳光明晃晃的,直直的打在他的脸上,有一瞬间,白墨觉得他产生了幻觉,觉得苏长安的脸正在发光。
昨天他们还促膝长谈,虽然很多事情的真相不明,但是似乎这些真相跟他们没有多大的关系;昨天他们还做了爱,让苏长安在上面;今天早上,他们还约好了中午一起吃饭,给围剿结束后的队友们洗尘。
白墨恍惚的看着几步之遥,苏长安在炙热阳光下格外冰冷惨白的笑容,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搭档,他无比信任,以为会把自己带上猎人峰顶的人,是煞,是暗面法则下的终极产物。
他的情人,拥抱亲吻做爱过无数次的人,曾经是一头阴毒险恶奇臭无比的蚀兽。
那一刻白墨很想问苏长安:“怎么?你难道指望我坦然接受冲上来给你一个拥抱吗?我防着你突然冲过来一口吃了我,难道不是正常的吗?”
“喂,回答我的问题。”苏长安依然笑着,问道:“你刚才是不是害怕我,想捅死我?”
白墨没说话,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为什么?我是苏长安那。”苏长安说着,声音渐渐颤抖了起来,“就因为我突然多了个便宜老爹,对你来说我就变得那么可怕,不能饶恕了吗?”
苏哲站在一旁,他看着苏长安眼中露出祈求的神色,向白墨靠近了一步,说:“白墨你看看我,我和昨天相比没有任何不同。”
可是白墨几乎是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
“白墨!”苏长安低着头大声怒吼,这是发自内心的愤怒,带着无奈和恐惧,全都在简单的一句话里:“你站住!”
白墨僵在原地,他看着苏长安再次向他靠近,于是,他真的是无法控制自己,又向后退了一步。
苏长安抬起了头,从刚才面对白墨起,他的目光一直有些闪烁,心虚一般的不确定,只是在这一刻,他抬起头平静而冷淡地看着白墨。
“你敢再往后退一步试试!”他一边说一边,一边疾步向白墨走了过来。
白墨的拳头握成了青紫色,看着苏长安向他冲过来的那一瞬间,厌恶或者恐惧,心情复杂难名。他一边看着这个朝夕相处的人,他深刻的知道没有这个人,他将永远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而同时,一头煞正在向我冲过来的认知快要把他逼疯了。
白墨的嘴唇动了动,那一刻苏长安真希望他能说些什么,问他问题也好,冲他发火咆哮也罢,但是最终,白墨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反而慢慢转过了身。
“白墨,你敢走!”苏长安又惊又怒:“你敢走,我们之间就完了。”
白墨的脚步停了一下,他终于小声说道:“你让我冷静一下。”
“不许!你面对我,我们把话说清楚,你要是真的那么厌恶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你要让我知道,你不能一走了之!”苏长安说。
白墨没有转身,在长久的尴尬沉默后,苏长安如同泄了气一样,轻轻说:“算了,你走吧。但是你记住,今天你听到的话,如果有一句被组织知道了,你永远也别想拿回刃的力量。”
白墨肩膀剧烈一震,一秒后他迈开步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苏长安怔怔地站在窗口,看着白墨的身影下楼,消失在楼梯口,终于低下头,让憋了许久的眼泪汹涌而出。
苏哲站在苏长安的身后,有一瞬间他想要去抱住儿子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是他立刻就忍住了,无论如何,只有这一刻痛彻心扉,才不会再藕断丝连。
苏长安已经不记得他上一次掉眼泪是什么时候了,十二年独自生活的经历把他的泪点拉得很高,但是在白墨转身离开的那一瞬,他真心的可怜自己。他觉得他哭了很久,但是实际上他只哭了一小会儿,然后他转过身。
他脸色苍白,眼睛通红,泪痕还在,仍有水迹顺着脸颊从下巴上滴落,他看着苏哲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淡淡的说:“前天,你要是不救他就好了。他那时候死了该多好。”
白墨几乎是逃离了L大,开车一路狂飙冲回了别墅,此时已经是午饭时间,他冲进门,没有往厨房看一眼,直接上了楼。
他知道此时,他应该在厨房,给阴月围剿中幸存下来的队友一个拥抱,但是他此时浑身冰冷,他觉得他现在这个样子,温暖不了任何人,只会吓到他们。
白墨冲进了房间,然后在卧室门口突然撒住了脚步。这个地方,他住了十几年,但是直到另一个人搬进来,才渐渐有了生气,虽然他在这里住的时间并不长,但是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有他的痕迹,甚至只要他走进卧室,床上来不及换掉的床单上还有无数的爱痕。
白墨怔在卧室门口,他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慢慢顺着门框滑下来,坐到了地上。
他无法面对这些痕迹,这些气息。这种温暖贴心的东西让他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并且永远失去了挽回的机会。
两年,苏长安在身边的日子,也不过只有两年而已,但是白墨却已经无法想象回到没有苏长安的时候。他曾经是个穷光蛋,直到苏长安把那些生活中美好珍贵的东西塞进他手里,他是真的希望,能够永远和他在一起,一起战斗一起生活,一直到死。
可是他突然变成了煞。
内心深处,白墨认同苏长安说的,无论身份如何变化,他还是他。
但是为什么偏偏是煞呢?
这不是苏长安的选择,苏长安没有错,他知道的。但是白墨问自己,下一次见到苏长安,他能忍住不拔剑吗?
他知道,今天他对着苏长安做出的拔剑的动作深深的刺痛了他,但是他也很想咆哮,他想说我能怎么办呢?你是一头煞而我是个猎人,我能怎么办呢?
白墨想起某一天,他曾经对苏长安承诺过永远陪在他身边。此时这个承诺就像一个笑话,一个猎人和一头煞不离不弃,说出去会笑死人的。白墨想着,居然真的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