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金发,带着几颗雀斑的男孩,若无其事把手指从龟裂的墙面上收回。
奥黛丽抬着湖蓝色的眼睛看向季也,她很固执,重复问:“多久回来?”
江以淮淡淡抬起眼皮。
季也看着他们,顿一下,没有隐瞒,轻声道:“可能很久。”
隔着栏杆,他温和的注视着奥黛丽,“你会照顾好自己的,对吗?”
回应是小女孩面无表情的,“啪”的打开了季也的手。
江以淮几乎是瞬间提起了奥黛丽的领子,小基因人被吊在半空,脸颊和眼睛都通红,无比执拗,直勾勾看着季也。
那时候她太小。
七岁的基因人,生来就被注射药剂,没有情绪。
她不知道她那时候心里空荡荡的感受,是叫难过,她不知道一个人如果感觉到难过,她应该说:“我舍不得你,我不想让你走。”
即使是人类中最别扭的存在,也只会嘴硬的说:“你走了,我不会想你的。”
但奥黛丽说:“我生气了,我讨厌你。”
小女孩湖蓝色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季也,对他说:“我讨厌你,最讨厌你。”
江以淮提着她的领子,往后收紧,小女孩脖子被勒的通红,她的脖子上浮现出青筋,几乎窒息,然而谁都没有说话,他们一起看向季也,目光也并没有柔和多少。
一大一小。
基因人为数不多的情绪感知,让他们一瞬间感同身受。
在他们迄今为止,所受到的所有教育里,还没来得及学到“分别”,“难过”,“重逢”这样的词语。
在他们的世界里,季也离开他们的行为,叫做背叛。
如果是十年后的江以淮,哪怕是五年后,他都不会选择这样的极端处理方式。
然而当时,基因人领袖的目光冷淡,他无法平息心中戾气,只说:“够了。”
然后他看向季也,淡淡吐出一个字:“走。”
那是基因人们留给季也的最后一个画面。
一大排幼崽们眼睛通红,排排站着,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他们最大的不过十几岁,最小的才五六岁,包着泪珠,对自己说:讨厌你,你走好了。
你走了,不要我们好了。
这当然不会让人觉得他们是真的讨厌面前的人。
然而季也看着他们,一向平和稳定的情绪却一瞬间无法控制。
他很罕见的红了眼,看着小基因人们,声音低低的,有点温柔,对他们道:“我说错了,我会尽快,不要太久,等我回来,好吗?”
他最后看向江以淮,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叫他:“淮崽,你是哥哥,你能照顾好自己的,好吗?”
季也的身影消失在集中营外明暗交界里。
那是南方星系的一场暴动,根据传过来的消息,不满足利益分配的贵族和被层层剥削的民众产生了巨大冲突。
季也到之后才发现,所谓的冲突其实并不严重,只不过刚刚爆发,就被军队迅速镇压。
真正严重的,是民众与贵族之间日益尖锐的矛盾,南方星系的贵族侵略土地,增加税收,将民众逼迫的几乎无路可走,暴动频频。
季也到之后,先是和记录员一起,深入到农田中,调查民众生存的真实情况,又提交申请,剖析南方星系一系列已经不合理的法条。
这不是个十分危险的工作,却很复杂,时间线非常之长。
在此之间,季也无法离开,闲暇之余,他手写了几封信,托邮递站带到萨米琅西。
在给小基因人们讲故事的时候,他曾经写下过对方的名字,他们认得出他的字迹。
没有收到回复,季也以为是小基因人们感觉生气,于是在整理法条的间隙,做出攻略,采购了一大批南方星系的特产。
比手掌还要大的麦穗,不会融化的冰球,悬挂在银河中的星灯。
那是季也在长达十个月的南方星系动乱里,每一份每一份,用心挑选的礼物。
他在七月份的时候送过去,然而十月份的时候,这些东西被如数退回,无人认领。
与此同时,联盟下达最高级别的通缉令,军部介入,皇室介入,由联盟最铁面无私的季明烛大部长,亲自前往南方,将季也带回。
理由是:基因人叛乱。
-
当季也离开第一天的时候,基因人们并未感觉到什么。
以前也有这样的情况,季也工作忙,并不能时时来到集中营。
但只要他过来,必定会给基因人们带来些什么,或者是故事书,或者是食物,还有奥黛丽精心养着的小金鱼。
奥黛丽很喜欢她的小金鱼,即使生气,也还是好好的养着它。
一周后,奥黛丽看着小金鱼,开始有点想季也。
鱼鱼也想他,吐着泡泡,在水里游得有气无力。
奥黛丽也没有力气,她蹲在江以淮腿边,慢慢道:“想哥哥。”
江以淮看着穹顶上轻薄的天窗,没有理。
一个月后,奥黛丽的小金鱼不吐泡泡了,它静悄悄的看着奥黛丽,开始翻白肚皮。
奥黛丽开始害怕,她意识到什么,看着蔫嗒嗒的小金鱼,趴在铁皮墙外,对巡逻的士兵说:“鱼鱼病了。”
对方并不理她,奥黛丽急了,手指往栏杆外扒,突破了安全阈值,强烈的电流滋滋作响,将她的手指烫的焦黑。
奥黛丽面无表情的看着惊疑不定的士兵:“鱼鱼病了。”
巡逻的卫兵忌惮这些爆发力强小怪物,又想起从前议长对他们持安抚态度,怕出事,犹豫再三,请了医生。
医生留了些药,他推了推眼镜,微曲的手指有一点点像季也,他告诉奥黛丽,不要把她吃不完的面包给鱼吃。
那不是吃剩的,奥黛丽委屈,看着他们,又看自己焦黑的手指,湖蓝色的瞳孔清清的,怔怔的。
她突然之间意识到,她好像是被季也宠坏了。
她开始觉得有点疼。
季也离开的第二个月,基因人中终于开始产生躁动。
联盟依旧忌惮这些小怪物。虽然他们看起来还平常,但因为缺失了枢纽,缺少了能够与基因人沟通的人,在普通的巡逻兵看来,这些小怪物的状态十分诡异。
有一次,一名士兵前去送饭,只不过离栏杆近了一点点,就差点被那个蓝眼睛,表情古怪的小女孩抓住手指。
她真的一点都不可爱,蓝眼睛大大的,头发是金色,一张称得上精致的脸庞上,表情是诡异的没有表情。
她一点都不像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子。
还有他们那个领袖,一身黑衣,冷冰冰的,明明是个少年,却总让人觉得血腥气很重。
再后来,没有人愿意给他们送饭,没有人敢靠近他们。
有一次,两名巡逻的士兵在墙边站岗。
其中一个,看着集中营里死气沉沉的小基因人,开始有点担心:“等季也议长回来了,会不会怪我们……”
他是一开始跟随季也驻扎在这里的士兵,但因为基因人们状态越来越危险,已经很久没有人敢靠近这里了。
他对面是没有任何关系,被临时派遣过来的倒霉蛋,听了就摇头。
“不可能了。”他说,“我在首都星有个朋友,季也议长的姓氏……你知道是哪个季吧?”
对方点头,他继续道:“那就是了,这个17级的任务,本就不该派给他,据说大部长亲自过问,把社会部部长吓出一身冷汗。”
“这不,赶紧把人召回,派遣了一个危险性低,却实实在在能刷政绩的任务,你说,要是你,你怎么选?”
“当然是……老老实实的刷政绩。”巡逻兵回答,又想起来扣在中转站,无人敢送进去的数十封信,犹豫一下,还是道,“不过我觉得……”
“没有不过了,你说的对啊。”另一名新人不知道这些,只感慨道,“季也议长他不会再回来了。”
集中营里顿时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
这时候距离季也离开已经六个月。
联盟对基因人的判定愈发警惕,甚至产生了将诡异的基因人送进监狱的想法,遭到反抗。
萨米琅西的兵部担心舆论,选择压下消息,秘密启动武器。
硝烟弥漫,江以淮坐在床头,神色冰冷。
他释放精神力,压住眼睛通红的奥黛丽。
只有一个字:“等。”
他们整整等了七个月。
在基因人单调的时间里,这是一个意义特殊的日子。
七个月后,基因人在联盟兵部的荷枪实弹下,堂而皇之的冲破防线,踏出集中营。
如果是十年后的基因人,哪怕他们再长大一点,就会明白,十个月,对处理联盟的暴动来说,实在不是个很长的时间。
如果是再大一点的江以淮,他会知道,他们选择了一个最错误,最不可取,也是最极端的方式。
他们集中叛逃,层层伪装,辗转着找到季也。
季也却被关押着,神情疲惫。
座位上的男人一句又一句,冷声问他:“季也议长,你和基因人什么关系?你是否知道基因人的计划?你是否以联盟官员身份,协助过基因人叛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