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第二天,看到一名新的,面生的陆民站在他上方,满怀自以为是的轻蔑,拙劣地伪装出一副无害的懦弱模样——期待落空,拉珀斯压抑许久的怒火也跟着一下爆发了。
我肯屈尊待在下贱的牢笼里,无非为了等候那个唯一有资格给我解乏的人类,现在不仅珍珠没了,这群陆民竟还把一团鱼粪砸到我面前?
人鱼发泄怒气的手段迅猛且暴虐,嗅着水中翻腾的人血,他做出了嫌恶的评价:陆民的味道,连一只最瘦骨嶙峋的水母都不如。
“博士,”站在落地的视窗后面,助手十分紧张,“这基本不起作用……”
法比安的表情坚冷,宛如某种精密的机械组成,他看着人鱼无动于衷地在强酸中摆动尾鳍,张开指爪,继续下达指令:“抽干水,打开冷冻阀,投放液氮。”
“我请求你停手,法比安博士。”年迈的学者团中,有人暂且放下忙碌不缀的钻研工作,抬起头来,“实验体不是你私人物品,它是研究所,以及西格玛集团的珍贵财产。我们赏识你敢于拼搏的勇气,能为我们带来一条如此显赫的战利品,但——拜托停手,好吗?请让我们继续工作。”
“恕我直言,但是它一定得接受惩罚。”法比安嗓音轻柔,语气危险地说,“它杀了我们的一个人。”
“一个人。”布朗博士合上笔记本,无奈地叹息,“我们有的是人,法比安博士,可我们有几条人鱼?等到必要的时候,我们会动用液氮,在它身上敲碎点部位,做进一步的研究的。你现在是项目的主负责人,找一个新饲育员又有多难?”
他的助手不以为意地发言:“要我说,昨天那个年轻人挺不错。他是江博士的养子,听说在六年前,就是他负责喂养那条雌性实验体。”
听到玻璃美人的姓名,法比安挑起眉毛,意味深长地笑道:“好吧,先让我们试着招募第三个饲育员。无论如何,今天的人选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
“啊,没错了!”一名学者眼前一亮,兴奋地说,“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昨天的饲育员和今天的又有什么分别呢?其中的哪一项,或者哪几项,成为了人鱼的应激源?我们得搞清楚这个!”
其他人都被这个想法吸引了,“有意思……你是说,加一个小小的对照实验?”
“我们可以先假设,这个变量是饲育员的身高和体型,或许外表的差距对人鱼来说,是重要的接触条件……”
讨论热火朝天,助手低声问:“博士,为了安全考虑,观测室的锁链长度,是不是得再缩短一些?”
“你也听到了,那样就干涉实验了。”法比安沉吟道,“按照他们讨论出的要求,再找个人来。”
第三日。
新的陌生人类,新的声音与气味,新的畏缩和谨小慎微。
拉珀斯盯着黑发黑眼的矮小陆民,对方正哆哆嗦嗦地站在投食口边上,往下大洒特洒一些加了料的生肉。
他不禁歪了歪脑袋。
饲育员嘴唇蠕动,不知是在无声咒骂,还是在无声祈祷。
“现在,测试种类不同的饵食对实验体的影响。”通讯频道中,传出语气冷酷的命令,“饲育员,请伸手到水下三十公分左右。”
饲育员僵住了,他迟疑了半天,才用力抓起一块生鱼,把手臂一点点地浸入彻骨深寒的水里。
人鱼目光幽暗,没有动作。
正当他松了口气,打算慢慢放手时,眼前却忽地一黑——
——骨肉脱离的声响,犹如猝然崩开的香槟木塞,令人牙酸无比。男人惨叫的时间亦是极短的,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声仓皇的噎嗝。
等到警卫把尸体抬下去的时候,这个倒霉蛋的下场和他的前任一模一样 ,都是被暴虐的人鱼活活拽死的。
这一次,法比安选择抽干观测室的水,启动合金墙壁上安置的小型CIWS。这种近程防御武器系统通常只配属在海军军舰上,用于侦测与摧毁威胁性飞行物,现在,它被拿来对付桀骜残暴的风暴王嗣,人类极难驯服的囚徒。
准星精确追踪到了人鱼的要害处,脊椎、心脏、后颈、鱼尾上纵横交错的裂口……一连十二发钨芯穿甲弹,爆发出的光与热丝毫不逊于高压电火花,一旁的研究学者大惊失色,扑过去按住法比安的手:“法比安博士,你要干什么!你想杀了它吗?!”
他拦得太迟,然而,想象中血肉横飞的场景却并未出现。
人鱼不闪不躲——他也躲不过子弹的速度,他只是在电光火石间疾速翻身,护住更容易被突破的伤处。一瞬的杀机过去,他便重新舒展绷紧的身躯,墨黑的长发也随着蜿蜒流淌。
奇异的场景出现了:那些尖长锋锐的弹壳统统卡在铁铸一样的肌肉间,被逐渐排出皮肤表层,叮叮当当,纷然砸在地上,犹如一阵短促的雨滴。
他就像一块延展性太好的钢铁,穿甲弹给他平整结实的肌肤带去了许多不自然的深刻凹陷,可他连一滴血都没流。
“别着急,亲爱的朋友,”法比安皮笑肉不笑,做迟来的安抚,“你看,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真是个奇迹……”看到这一幕,学者们团团围在视窗后,不住地赞叹、咋舌,那目光甚至隐含着一丝艳羡的垂涎。
其中一个转头朝向法比安,不可思议地询问:“你当时究竟是怎么抓到他的?”
德国人的笑容恰如一个坚固的面具,他没有拉下嘴角,但他同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拉珀斯转动睑膜,他能抗住深海的压强,自然也能在陆地上抗住枪林弹雨的突袭,这分明是件对等的事,陆民何故做出那种惊异的模样?
要不是行动不便,又需要一个熟悉陆地的指路人,他早就离开了,根本不用在这玩挠痒痒的小把戏。
人鱼发出不耐烦的嘶声,正在回弹的肌肉又痒又麻,他懒得去抓,只是在这样百无聊赖的时刻,拉珀斯难免会想起那个珍珠一样的小人类。
他怎么还没来?
第四日。
新的陌生人类,新的声音与气味,新的恐惧和战战兢兢。
食物还在继续投放,观察人鱼的偏好和取向,进食的频率与规律,这全是重要的研究课题,因此,新的饲育员仍在源源不断地填补空缺。
拉珀斯随意地拽着略有松脆的镣铐——在经历过电流、强酸之类的洗礼过后,很明显,这四条沉重的大家伙并没有他那种可怕的韧性。
这意味着,他的小游戏同时变得更加轻松,更加方便。
“现在,测试种类不同的饵食对实验体的影响。饲育员,请伸手到水下三十……”
游戏结束。
第五日。
“现在,测试种类不同的饵食对实验体……”
游戏结束。
第六日、第七日。
“现在,测试种类不……”
又一次、再一次,游戏结束。
拉珀斯乏味地活动着肘部的扇鳍,控制水流来清洁上面的组织碎屑。
离奇,难道这就是他们全部的伎俩?如此羸弱的生灵,凭何妄想关押一位来自深渊的君主?
这不再有趣了,拉珀斯心想,我耽搁了太多时日,眼下唯一值得我做的,就是找方法离开这里,去寻找我遗失多年的灵魂伴侣。
……不,还是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明天,如果明天还等不来我想要的人类,就可以从那群一直站在最高处的陆民开始宰起了。
“一个星期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手掌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学者忍不住发牢骚,“我们的时间很宝贵,不能再这么浪费下去了!”
“人种、年龄、性别、高矮、胖瘦、行为、气味……这些都测试过了,我们还忽略了什么?”
“可能是当天的环境?有没有考虑过还原场景的设计?”
“拜托,时段和环境一直控制得很完美好吗?我们不可能在这方面疏忽的。”
“其实……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个助理怯生生举手,几天过去,他还是没能习惯人鱼血腥的杀戮行动,“如果实验体的反常,和其它任何干扰因素都无关,而是它认定了唯一的对象呢?”
法比安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实验站安静了。
良久,有人低声说:“你的意思是……类似印随反应?”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旁边传来低低的应和,“只是我们太专注解谜的过程,忽略了这个猜测。”
泰德停下手头的工作,在心中暗叫不好。
“把男孩再叫回来,”年迈的博士做了决定,“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次数,不差他这一次。”
他身边同等级的学者思忖道:“不过,他毕竟是江博士的养子……”
“那我们允许他站得稍微远一点。”老人不耐烦地说,一锤定音,“研究所不养闲人!”
第八日。
江眠裹着毛毯,咽喉干结,眼眶又涩又疼,他在焦虑且忙乱的工作中,忽然听到了敲门的声响。
“嘿,江!”泰德的口吻听上去非常轻松,尽管江眠此刻疲乏无比,腰也酸、背也痛,但他还是敏感地察觉出了其中蕴含的异样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