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迦失魂落魄地挥了挥手:“再见……”
脚下的冰层坚硬厚实,海面上逐渐起了大雾,他离岛越远,雾气就越浓。云池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萨迦的身影仍然模糊地立在原地,一直孤零零地遥望着自己。他急忙偏过脸,不敢再看第二眼。
他害怕自己再多回几次头,便会立马放弃踏上陆地的机会,选择回到萨迦身边,奔跑着栽进大海獭怀里。
不,不能这样。
云池明白,自己必须坚定意志,不管身处何时何地,都不能丧失探险家的精神与决心。自打他来到这个世界,萨迦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也是萨迦生活的全部,他们相互依赖,在孤独的岛屿上扶持着彼此。
萨迦救了他,温柔地接纳他,几乎是纵容地溺爱着他所有的要求和举动。在萨迦身边,他什么都不用担心,奇异的华服、美味的食物、宽敞明亮的住所、安全舒适的空间……甚至是倾国倾城的财宝巨富。这差不多就是人类想象中能够囊括的全部幸福了——萨迦给了他一个有求必应的家。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依靠得太深,交缠得太过。萨迦有一会儿看不见他,就会惊慌地到处寻找;他早上起床摸不到萨迦,同样会下意识地呼唤萨迦的名字。可这正是云池所担心的事:萨迦和岛屿所代表的避风港,会不会日积月累地消磨掉他的毅力与勇气,让他慢慢变成一个唯有依附,不能独立的人?
或许他现在想的这些,都是杞人忧天,可是……
云池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婚姻中的陷阱,真是防不胜防啊……”
说完又觉哪里不对:“呃,不是,我们还没结婚,只是像夫妻一样生活……啊啊啊越说越不得劲了!”
身边萦绕的风似乎凌乱了一瞬,云池咬咬牙,还是决定埋头赶路。
他穿过逐渐皲裂的冰层,上了岸,岸边布满被海水打磨得失去棱角的鹅卵石。云池左右看看,望见不远处有烟。
他高兴起来,有烟好啊,有烟就说明这里也有人。他赶紧拍了拍背包,大步朝着炊烟飘起的地方走去。
萨迦已经用神力为他伪装了外形,此时在外人眼里,云池穿的不再是那身纯净耀目的白袍,而是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毛领棕皮衣,脚下也踩着绑带的兽皮靴,绒绒的帽子贴着脸蛋,身后则捆着一个旅行者的背囊。
拨开覆满冬雪的枯枝,云池裹着着西风和小雪,来到了飘着炊烟的目的地。
倒不是什么聚集的村落,只是一堆临时燃起的篝火。
三个背着防身□□旅人,和一辆……那种动物应该不能叫马吧?总之,三个旅人和一辆兽车,正在路边烤火。他们端着热气腾腾的水缸,相互交换一些云池看不清楚的食物。
云池无法断定这里的民风怎么样,但看他们这么友好地分享食物,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他走过去,试探地叫道:“你们好?”
三名旅人一回头,呆滞地盯了他片刻,顿时慌乱地扔掉水杯,迅速扯下后背的防身武器,拉满了弓弦,对准云池的身体。这一套动作下来,惊地拉车的驮兽打了好几个响鼻。
“你是强盗还是邪灵?报上你的名字!”
“若你是邪灵,在你口施恶咒之前,想想这些对准你的箭头,全部涂了神圣的白芨花汁!”
“没、没错!”
云池下意识举起双手,被这激动的阵仗吓了一跳。
“喔!冷静、冷静,好吗?我不是邪灵,我只是个人,和你们一样的人。”
云池的目光快速扫过这三名旅人,发现他们的面膛泛出长久生活在酷寒地区的紫红色,身上裹着皮毛毡连的厚重大衣,一看就是历经摸爬滚打的苦日子,衣物的颜色都很难分辨出来了。他们的腰带上,亦插满了浸透油污的工具,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相比之下,云池这一身既干净、且整齐,更兼容色昳丽,脸孔莹白如雪,在荒无人迹的野外,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奇异的少年,不怪旅客反应过度。
冬日的长风刮过树梢,席卷落雪,使篝火胆战心惊地猛跳了几下,几次在灭与不灭的边缘徘徊。云池为自己辩解道:“我没有恶意的,我只是路过这里,看到有人烟的痕迹……”
“告诉你了别烤火,你偏不听!”
“天冷得要死,再不生火就撑不住了,再说了,你不也立马同意了吗!”
“别吵了、别吵了!”
面前又引发了一场小小的内讧,云池叹了口气:“这样吧,我不耽搁你们的时间,我只是想知道,顺着这条路往前走,能不能看到村落或者城邦?我想买点补给品。”
三个人停下来,怀疑地互换眼色,如同开了队内语音,正私下交流云池说的话是真是假。
“前面的路口,往左转。”第一个人僵硬地说。
哦,有路口!云池松了口气,有路口就好,他刚想道谢,第二个人便紧接着说:“前面的路口,往右转!”
云池:“?”
第三个人跟着磕磕巴巴地道:“前面没有路口,直、直走。”
云池:“……”
“如果你是真无辜的好心人,那天上的神明自然会保佑你,指引你前往正确的道路!”第一个人警惕地说,“如果你是邪灵,那就自求多福吧,我们是不会把你引去人类的城邦的!”
云池彻底没话说了,再在这里停留也无济于事,这些旅客的戒心之强,使得和平沟通都成了个难题。
他挥了挥手,引起□□阵紧张地颤抖,然后转身就走。他意识到,在这里,所谓“邪灵”的作怪和肆虐,似乎比想象中还要严重一些,以致来来往往的旅人不得不结伴而行,并且瑟缩如惊弓之鸟。
这点实在令人不解,根据萨迦的说法,早在第二代神系还存在的时候,大大小小的村落城邦都布满了各类的神庙和神像,更有无畏的英雄行走在山林大海间,与怪物和邪灵厮杀抗争,据此获得不朽的荣耀。
可就他目前所见,实际情况跟说的大不相同啊……
莫非真是时代变了?
他踩着积雪,快步在崎岖坎坷的土路上行走,西风在他的身边轻柔涤荡,那些枯枝积雪下跃跃欲试,准备伏击过路人的邪物,还未等到靠近,就被风灵吹散形体与魂魄,融化在了雪中。
云池还是人类,无法察觉如此细微之处的交锋,他一口气走到了岔路处,总算可以停下来,安心地喝口水。
“首先,拿出蓝宝石……”他一面自言自语,一面从内袋里掏出那颗清澈的珠宝。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原本四野尚有不断窸窣的声响,是虫鸣还是鸟鸣的叽叽喳喳,徜徉过林间的微风敲打枯叶,亦发出喀嚓不绝的动静……然而,宝石一掏出来,放在天光之下的同一时刻,原野阒然寂静,如同死地,鸣叫与风语亦彻底熄灭了。
时间恍若凝固,云池站在路口,就像站在天地初开的中心。唯余他的呼吸,他衣料的摩擦声,他嘴唇张合的嗫嚅……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声音,都是由他一个人创造的。
云池环顾四周,无所适从地干笑道:“这、这么大的阵仗啊……”
他赶紧按照萨迦的吩咐,把蓝宝石往前一扔,口中背诵出海獭教给他的神言。第一个词出口,四周便哗然涌起牛乳般的大雾,瞬间淹没了云池的视野。
待到全部念完,云池彻底看不见周围了。他耐心等候着,大约过了十分钟,他的耳朵微微一动,听到远处传来一种极其粘稠的,泥水鼓动的声音。
“我应征古老的誓言而来。”
雾气开始消散,云池听到一个沧桑的颤响,在无数破灭又再生的泡沫中激起共鸣。
——一尊足有三人多高,无形无貌的泥浆巨人,正站在云池身前。它应该是前额的位置,镶嵌着那颗违和感十足的蓝宝石。
“我应征那可怖的暴君、喜怒难测的冰洋、磔碎诸神者的御令而来。我甘愿听从您的吩咐,作为您此行最为忠诚的奴仆,我崇敬,并且真心拜服在您的脚边。”
泥浆一层一层地流失、摊平,巨人的身形也越来越小,最后,它变成了一个比云池更加高大,肤色蜡黄、其貌不扬的男人。
什么?
它、他说的是萨迦吗?暴君、喜怒难测,还有什么磔碎诸神的……萨迦?那个软乎乎的大白海獭,天天和自己一块滚着赖床,梳毛时会哼唧耍赖,喜欢吃海怪触角,教给自己偷蛋技巧的大白海獭?
……污蔑啊这是!
“我愿成为您的前锋,为您幻化世间最利之矛与最坚之盾。您的目光指向哪里,那处的国土与城邦便会有幸为战火烧灼,成为您座下的光耀的焦土……”
不,首先最利之矛与最坚之盾就是完全不存在的条件了,更不用说你后面讲的都是什么东西了我不是战争贩子啊!
“……因此,请您下达命令,派遣我达成您此次降临世间的伟业!”魔怪仆从声若洪钟地嚷嚷,“我族必不惧生死,且屈从您的王驾!”
云池嘴角抽搐,低声道:“梳、梳……”
“梳?”魔怪困惑不已,把头压得更低了,“请开悟愚笨之仆,您的仆人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