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偶然,还是刻意?
然而,正如晏欢所说,这便是一个绝好的时机,错过它,只会令人追悔莫及。
电光石火的刹那,刘扶光黑刀在手,犹如蒸发般地消失了!
心魔似有所感,他猛地回过头,仅能用余光捕捉到两种连成虚线的颜色:白的是刘扶光的衣衫,黑的是落在白衫上的血,以及他手里的刀。
无有赫赫风雷之声响,不见炫目盛世之光彩,这一刀便如剑意内敛无形,却是直奔着他的心脏去的!
刀尖已经触及心魔的胸膛,势如破竹地向内错进,生死闪现之际,心魔面上的表情居然一片空白。
是他尚未反应过来,还是他早有预料,这不过是刘扶光自投罗网的一次袭击?
不,都不是。
——千钧一发的时刻,心魔只是怔怔地看着刘扶光,就好像……就好像一直以来,牵制他的丝线全然断裂,他又能用本真的面目,望着自己的爱侣了。
“心魔”身上,九目虚影浮现,与此同时,不成形状的“晏欢”亦从地上抬起一只眼球,诡秘地弯成了月牙的形状,好像在无声地嘻嘻笑。
身份互换。
临在刘扶光即将得手的倏然间,作为这出戏码的主演,心魔才解除了控制本尊的手段,这个紧迫至极的关头,再想收手,便如木已成舟、覆水难收。
可使人诧异的是,刘扶光眼中,并无半分惊骇、懊悔、无措,以及与之类似的神采。他的面容平静而坚定,仿佛天心洞开,唯余一轮圆满明月,映照江河万川。
“不要怕,”刘扶光说,“相信我。”
长久以来,晏欢惧怕与爱相关的任何情感。
初次与刘扶光相识,他的触碰便带着刺骨难耐的灼痛,仿佛阳光照射冰冻之人的肌肤。这种感情像铺天盖地的海潮,将人不由分说地淹没。起初,晏欢想要逃避这样无孔不入的东西;后来,他逐渐了解它的力量,发现它是何等柔软、孱弱,逃避的心态,便立即转为了轻蔑与鄙夷;再后来,他亲手抛弃了它,却没有想到,它早就跟自己的血肉心肺密不可分,他丢了它,等同于摧毁了自己的半身。
直到现在,晏欢仍然害怕。
爱太脆弱,太珍贵,太容易收到损伤。一团火,要如何才能在这个料峭如冰的世界上活下去?他可以残忍,可以无情,可以成为一切卑鄙无耻、凶暴强硬的东西,但爱是完全不同的。
此时此刻,听见刘扶光的声音,晏欢的胸膛便被点燃了纯粹的热度,犹如春潮,爆发的飓风,像极了膨胀的羽绒,直搔得他心腔柔软,酸涩得发痒。
这不是愤怒,不是杀意,是另一种强烈的喜悦,几乎就像面对神像的狂信徒,他心中眼中的快乐和幸福,顷刻泛滥得难以言喻。
为什么要怕呢?这不就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结局吗?
迎接刘扶光的刀尖,迎接他赐予的死亡——晏欢苦求不得的葬身之地,已经尽数展开在他身前,美得他头晕目眩,不能作声。
“我不怕。”张开双臂,他喃喃地回答道。
长刀嵌体!这一刀正中贯穿了那颗强劲鼓动的龙心,破出一捧黑金杂糅的浓郁鲜血,剧痛犹如天雷灌顶,从上至下地爆破了晏欢周身的每一丝经脉,每一根血管。
这是至善降下的绝罚,刘扶光怀着杀他的心而来,因而至恶也唯有伏法。一如当日,晏欢在钟山之上掏走至善的道心,此后六千余年,就是他称雄争霸的世界。
心魔难掩狂喜,他一把甩开孱弱的表象,从下方跳起,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幕。
他真高兴啊,他太高兴了!他甚至可以载歌载舞,用小丑般的形式来庆祝这一幕,至恶死了,至恶马上就要死了,他是至善杀的!
“哈哈、哈哈哈!你看到了吗,天道!”心魔声嘶力竭地狂喊,“至恶死了,是至善亲自动的手!我可取而代之了罢?我这便要取代他的位置了!”
世界海中,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万千雷光,犹如远古巨龙的威严咆哮,轰然响彻八方。心魔激动万分地看着这一幕,他完全知晓,天道已经对他的话语做出了回应,十万雷劫降临的那一刻,即为晏欢被收回取走的那一刻。
雷霆的无上威势,也不过是刘扶光耳畔的杂音,湮灭在即,晏欢的九颗眼目,尽皆挣扎着凸出体表,争先恐后地凝视爱侣。
与晏欢对视,刘扶光遽然断喝问道:“至恶何在?你只是晏欢,是十一龙君与人皇氏之子,是得继大统的龙神而已!”
雷劫犹如惊鸟长鸣,心魔蓦地愣住,他难以理解地瞪着刘扶光,独目上下乱窜,从那柄破体而出的长刀,看到刘扶光坚毅果决的侧脸,还有他与晏欢对视的眼神。
……封正。
封正、封正……是他妈的封正啊!雷劫不是为收走至恶而来的,它们是为了考验晏欢而来的,天意如刀,被刘扶光提在手里的那个瞬间,它便已经感知到了持刀人的心意!
他再一次背叛了我。
呆呆地望着那个身影,心魔麻木不堪地想,再一次……他辜负了我。
刹那须臾,刘扶光被迫松开手中的长刀,因为数万道雷劫已从八方而至,它们呼啸着冲向死去的至恶,以及新生的龙神。
从未见过如此癫乱疯狂的雷劫,就像猝然爆发的万顷豪雨,苍天怒吼着泼洒电光雷霆,只是雨点至多不过小拇指那么重的水滴,而每一道雷劫,都有大江长河般咆哮汹涌的气势!
与晏欢同样立在雷劫的中心,刘扶光周身泛起圣洁的金光,抵御着雷劫的打击,即便放弃至善的身份,他仍然是有大功德在身的东沼王子,日出之国的后裔。
世界海已成了一片紫光泛滥的所在,最中心的位置,压缩着滔天的白光,无数赤红色的电弧跳跃在紫与白的颜色当中,将时空也扭曲得狭长碎裂。
时间的概念模糊了,空间的概念更是成了不存在的事物,雷声落如万古洪钟,这里是炽炎与电光的海洋,仿佛将红莲地狱的业火全拿来此处,只为将神明付之一炬。
但是,这样的雷劫,就能杀灭晏欢了吗?
煌煌霹雳,仍然无法淹没晏欢的狂笑。他曾经三度点燃大日,承受过诸世最酷烈的高温,最残忍的刑罚,区区雷劫,又能拿他如何呢?他只是快乐,只是想大声地笑。
也许百年将至,也许暴雷辉煌地闪耀,亦不过逝去一瞬。祂在遮天蔽日的雷光中重塑真身,黄道巨龙的躯壳,犹如环绕着世界的无尽轮回,漆黑的鳞片明灭雷火,鬃毛犹如飞舞的群蛇,祂睁眼,九目赤红,恍若齐齐绽开的血日。
——十一龙君与人皇氏的血裔,终于能够展露出祂本真的面貌。祂可怕得像是灭世魔鬼,同时又那么恢宏傲岸,在呼吸间吞吐日月与漫天的星辰。
“心魔!”晏欢咆哮着俯冲过去,以头角托举起刘扶光,“这一刻,才是我与你决战的时候!”
心魔已不说话了,他原地化作巨龙形态,一如晏欢原先的模样,通体流淌着恶孽的触肢,独目镶嵌在龙角中央。
他厉声嘶吼,混沌的风暴席卷了世界海。两头龙死战不休,站在龙神头顶,刘扶光举起明珠,宛如照彻长夜的大日。
太阳已然升起,正在朝他们的方向转动,金红的阳炎光耀众生,不分昼夜。
“即使你为人封正,那又如何?!”心魔疯狂咆哮,“我纵是死,也要带你一起死!”
晏欢的龙吼震响无数世界,他尾拖星辰,显示出血脉中的神祇之力,乾坤般浩瀚的虚影,自他身后一一现出。面貌各异的十一龙君,左眼囊括银河,右眼放射宇宙,她们抬起手指,指尖宛如天柱,旋动着无垠的星系。
“不过心魔!”晏欢怒吼,“虫豸之萤光,怎及天心日月!”
巨大浑圆的异色天体,震荡出人耳无法听见的呼啸音波,轮番掠过龙神的身躯,与心魔悍然对撞!
刘扶光所举明珠,也像是被浩大的神力乱流炼至变形,在他手中不住延展、拉长,逐渐成为一柄白光灿灿的长矛,星彩辉映,对准了心魔被撞翻之后露出的胸膛。
为了蒙蔽刘扶光的感官,心魔不惜以龙心为饵,将其重置于晏欢体内,这时候,他的胸腔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就是……现在!
长矛奔流如坠落星子,闪光转瞬即逝,快得仿佛一场幻觉,唯有心魔发出惨痛至极的哀嚎。光矛穿心,将心魔神魂与肉身豁然分开!昔日晏欢的神躯,同时被带着钉向炽热金阳,在太阳表面,溅起高逾万丈的火柱。
晏欢冲向心魔,将恶念撕碎、神魂尽消,只待一击,心魔便能彻底溃败,无法再卷土重来。
刘扶光按住龙神头颅,制止了他的动作。
心魔孤独地在他面前燃烧,生命的最后时刻,它终于回到了初生时的面貌。
——一团幽幽无形的野火,黑得无法看清内核。
“所以,一切都结束了,我的妄想,我的野心,我的痛苦。”它衰弱地低语,“百千万劫,我今闻见……”
刘扶光静静地看着它。
“告诉我,至善!”心魔的气势忽然一振,独目的残影,从黑火中用力挤出,直勾勾地望向刘扶光,“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知道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