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了钟山之神的遗骸,”刘扶光笑了一声,“难怪鼓兽会死完。”
晏欢不敢吱声,过了片刻,他鼓起勇气,低低地道:“其实,自你走后,我便在空虚里煎熬,细细算起,亦有六千年之久了……”
刘扶光没有回应,走了一阵,他漠然道:“一报还一报,自己讨来的苦果,怨不得任何人。”
晏欢含着泪畏缩,就像只被鞭笞的幼兽。刘扶光心里明白,倾诉痛苦是曲折的撒娇,寻求的是爱,而他偏不愿给晏欢这样的爱。
那股无处不在的注视,已经越来越沉重,几近化作实体。这意味着,黎牧星的困惑和好奇,同时更加旺盛。
他与晏欢演绎了巫罗和黎牧星曾经做过的事,他们住在人族的部落,帮助这个弱小的族群一步步走向强盛,刘扶光对梦中的人族提出要求,要他们不得敬奉巫者,而是要以应龙作为图腾参拜。
作为回报,晏欢在梦境里暴打小怪兽,给虚幻的假人开凿河道,浇灌田地,时不时调理一下风雨天时,基本一比一复刻了黎牧星当日的善举。应龙的旗帜飘扬,大地上的人们交口赞叹,称应龙为亘古的大母,慈柔的武神。
“你还想要什么呢?”时间终于到了这一刻,刘扶光原话复述,询问“黎牧星”的意见,“只要我有,我一定给你。”
很久很久,晏欢凝视着刘扶光的眼眸,并不说话。
“那么,我有一个问题,请你务必回答我。”晏欢低声说,“这是我真心实意的请求,我苦苦思索不下数千年,都不能得出答案,唯有来求教你。”
刘扶光蹙起眉心,斟酌片刻,道:“你问。”
晏欢问:“你那时候……为什么会爱上我?”
刘扶光定定看着他,看着这头伤痕累累,失了龙心,九目浑浊的恶神。
他思索半晌,这件事上,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斟酌着回答了。
“我对你的爱,由怜惜而起。我那时太年轻,太天真,也太浅薄。我是真的认为,你是如此可怜,就像一个生下来就没有见过光,因而觉得光不存在的盲人一样,而我的爱实际上可以改变任何一个人,包括你。”
他笑了笑:“现在想想,那其实是非常傲慢的念头。”
注视着他,晏欢的眼目发颤。
“我希望我可以理解你,你也可以理解我,我希望世上的人都可以相互理解。我对你的爱,未尝不是一种对自我愿景的投射……说到底,我和你都是不正常的,晏欢。”
刘扶光看着他,道:“这便是我的回答了。”
“因为怜惜,”晏欢轻声重复,“你爱我,是因为你怜惜我。”
刘扶光张了张嘴:“是,但也不全是出于这个,我的意思是,我跟你都有……”
“我要你,”晏欢恍惚且梦幻地开口,重复黎牧星的台词。但只要眼睛不瞎,耳朵没聋,就是傻子也听得出来,他这话到底是对谁说的,“你说只要你有,就一定会给我。那么,你就把你自己给我吧,我只要你。”
这一刻,晏欢从龙身变作人身,高大俊美的神祇,眼中汹涌着比春潮还要浩荡的情意,耳边佩环叮咛,黄金的光彩动人心魄。
刘扶光:“……”
你这选择性的听力也是绝了。
“好了!”刘扶光偏过头去,假装没看见正跳来跳去开屏的龙神,“该完成最后的环节……别笑了!正事要紧。”
他制造出十一龙君与人皇氏大战的场景,不由分说,就把晏欢往梦境的地底塞,一边塞,一边哼唱巫罗创作的歌谣。感到黎牧星的注视越发危险,刘扶光又急忙挥洒出巫罗身化万物的意象,为了深爱的龙女,巫者是如何献祭出所有,以此交换一条蒙蔽天道的功德帷幕。
梦境的世界里,渐渐下起了大雨。
应龙痛苦的长鸣,仿佛与这暴雨融为一体,漫荡在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刘扶光知道,她仍在半信半疑的谵妄里徘徊,算不得真正记起了前尘往事。
伴随着龙吟,龙女的梦亦开始摇撼、塌解。晏欢从地下飞出,也不扮演被困的幼龙了,只挟着刘扶光飞来飞去,躲避崩坏的天空与陆地。
“相信我们!”刘扶光大声喊道,“也相信你自己,黎牧星!你且仔细想想,你身为应龙血裔,巫罗已死万年,纵然身化大地,又如何禁得住一条真龙?自始至终,他对你的感情从未变过,所以他的歌才是世间最强大的咒术,一切俱是阴差阳错,天意弄人,而非他的真心!”
龙吟铺天盖地,轰然炸碎了整个梦境,将刘扶光和晏欢直接弹出。神识回归本体,刘扶光睁开眼睛,惊骇地望着面前光球,黎牧星癫乱挣扎,积压了万年的灵炁犹如开水般沸腾,发出极为不祥的尖锐啸响。
“走!”晏欢当机立断,眼下他的能力百不存一,根本无法与应龙的后嗣硬碰硬,只能带着刘扶光,先跑为上策,“别留在这!”
二人夺命往外飞掠,灵炁与龙气的飓风席卷了地心,激起惊天动地的能量巨浪,直接贯通了大地之脐的隧道,继而化作近乎直线的光带,一瞬击穿漫天雨云,与星空相连!
刹那间海天不分,世界仿佛与外界虚空化成一片,除了黎牧星的长啸,与灵炁轰炸的雷霆巨响,刘扶光什么也听不到。
“再这样下去,这颗星辰就要被炸碎了——!”刘扶光放声大喊,然而他自己都不知道喊了什么,遮天蔽日的白光中,晏欢捂住他的耳朵,触须犹如黏连的无数只手,将他拖进体内藏好。
紧接着,他身化漆黑巨龙,顶着喷薄而出应龙之气,发出喑哑尖锐的吼声,与疯狂的应龙厮杀在一处。
“区区应龙血裔,休得放肆!”黑龙厉声咆哮。
黎牧星虽受龙神的威压,但她被囚万年,一朝脱困,岂能轻易将牢笼放过?反而狂性大发,与晏欢拼命杀在一处。
天穹之中,星云潮涌,宛如一双无形巨手,将一黑一黄的两条龙轻柔拂开。
刘扶光感应到了,那是巫罗的力量,亦是他残存的遗志。
“……至善,”巫祖的声音,模糊地传递到他的耳畔,“我蒙受诅咒,无法再与牧星相见,你见了她之后,若能帮我带一句话,巫罗感激不尽。”
刘扶光忙道:“你且说。”
外面静悄悄的,巫罗插手之后,两条龙便不打了,他为晏欢吞在体内,急忙拍了拍触须,示意放他出去。
出到外面,但见漫天星海,光辉如露,飓风驾着应龙的双翼,她的双目憔悴不堪,出神地望着那天空。
“应龙女。”刘扶光唤道,听见他的声音,应龙情不自禁地转过眼目,凝视着他。
“……我认得你,”应龙慢慢地道,因为久不开口,发音十分含糊,“你是我梦里的那个人。”
刘扶光点头,承认道:“受人所托,故而来此唤醒你。”
黎牧星嘶哑地笑了两声,自言自语道:“为我流了这万年的泪,便够了么?”
“实际上,还有一样遗物,要交予龙女。”刘扶光上前一步,推开晏欢试图保护他的动作,“不知龙女可愿我代为转交?”
黎牧星已是心如死灰,一身龙鳞开裂,龙鬃更是褪得如雪枯白,她猛地抬头,急切道:“巫罗还留了什么?还给我!”
一瞬之间,刘扶光身上泛起青白交加的光芒,他的面貌,似乎也变得与巫罗极为神似。他飞向黎牧星,温暖的掌心,按在巨大的龙首前额,落下了一个轻如雨水的吻。
“我误你万年,纵然初衷是为了救你,我也无颜再见你。”刘扶光——抑或巫罗,轻轻开口道,“但是,能与你相遇真是太好了,能爱着你,真是太好了。”
黎牧星怔然不语,两行泪水,已从金黄龙目中坠下。
“龙的爱,是福还是祸呢?”离去前,巫罗用只有刘扶光才能听见的声音,对他发出叹息,“万年夙愿已了,我愿以一世之力,替你治愈旧伤。至善,望你多多保重,牧星……烦请替我照拂一二罢,她尚且年轻,沉睡太久,实在不晓得世事如何艰辛。”
刘扶光默然多时,他无法回答巫罗的第一个问题,只得对第二个恳求点头。
“好,”他说,“多谢你的美意,我会替你照顾她。”
第225章 问此间(五十三)
时隔万年,黎牧星再度化作人形,龙女形容枯槁,身不禁风,默默抚摸着额心残余的温度,除了一个吻,一场雨,一间牢笼的残骸,巫罗再没有给她留下什么。
就连原先送别的爱语,如今也变成了囚龙的凶术,时光消磨心意,蹉跎温情,以至最后使她口出咒言,使巫罗再也不能与她相见。
神的爱,究竟是福还是祸?
她望着自己的双手,面上的泪水始终不曾干涸,那白衣的男子望着她,缓声问道:“龙女,你日后要如何打算呢?”
黎牧星抬起眼睛,心中五味杂陈,嘴唇木愣愣地动了好几下,嗫嚅道:“……不知道。”
龙的寿数不见尽头,只要她愿意,就是在这里站上一百年,一千年,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的爱消散了,恨亦是枉然的,总归世上再没有什么可以怀念的事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