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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 (莲鹤夫人)


  为他最后这句话,江眠快要滚开的脑子里似乎掠过了一丝不妙的了然,但他此刻太躁动,太难受了,无暇去细思拉珀斯说的每一个字。
  “你,出去。”江眠既羞且恼,灵魂伴侣、热潮期——这些名词清楚地解释了拉珀斯在面对他时的反常举动,包括他粘人的占有欲,每每看向自己时的炽热眼神。
  亏他一直以为,那是人鱼天生就有的直率坦然……现在看来,不就是另一个“我把你当朋友,你把我当追求对象”的老套故事?
  拉珀斯大惊失色:【什么?!】
  情急之下,人鱼的音波惶恐地回荡在空气中,他连忙切回人类的语言,“你需要,照顾、筑巢,只有建立纽带,你的热潮,才会消退……”
  【你,出去!】江眠改用人鱼语,大汗淋漓,向拉珀斯忿忿地眯起眼睛,“我会自己筑巢,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拉珀斯的鳍翼炸开,完全慌了:“毛毛,可是你不会……”
  “我可以学!”江眠提高声调,“我不要你待在这里,我热!”
  雄性人鱼沮丧而伤心地望着他,江眠的味道在他的嗅囊里横冲直撞,像雷雨一样轰鸣,火冒三丈地逃避着他,急欲推他走出这扇门。
  然而比拒绝更痛的,是他在害怕。珍珠害怕自己,同时也惧怕未知的热潮期,会给他的身体带去什么样的变化。太急了,还是太急了,如果揭示真相的速度能再循序渐进一点……
  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他的过失。如果他能忍住诱惑,不与伴侣进行长时间接触,那么今晚或许就不是热潮来临的时刻。
  “好,”拉珀斯难过地说,“我,出去。我想你,快乐。”
  浓雾倒卷,水花随着人鱼慢慢消退,门关上了,室内重回宁静。江眠把汗湿的睡衣搡下床,再狠狠掷进垃圾桶,忽然觉得又累又苦,只想失控地大哭一场。
  平心而论,拉珀斯不过个被波及到的倒霉蛋,江眠满心的火发不出去,只是因为真正让他生气的罪魁祸首早就不在了。
  江平阳一直在骗他,他的养父,他自以为这世上最后一个能依靠的亲人,实际上一直在骗他。江平阳总说,江眠是被遗弃在海边的婴儿,无父无母,他见其孤苦无依,就收养了这个孩子,并取名为江眠。
  可这一切却不是真的……江眠当真对研究所的生活用水过敏吗,还是江平阳在里面放了什么东西?他当真对生冷肉食过敏吗,还是江平阳故意不让他贴近人鱼的食谱?
  一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因为误食了生鱼而上吐下泻,只能蜷在急诊室的床上,疼得浑身抽搐,啜泣不已,江眠就咬紧牙关,不愿让止不住的泪水往外冒。
  “他骗我,你也不肯说实话……”他吸了吸鼻子,忍着身体的酸痛,勉强爬下床。他不知道什么是筑巢,又该怎样筑巢,他只能凭借直觉,将被子费力地拖到地毯上,让床在后面做一个支撑。
  然后,他又打开衣柜,一边哭,一边拽出里面柔软的织物,穿过许多次的毛外套,包括冬日必备的厚毛毯等等,在被子里撑起一个小窝。其实他的衣柜里还有江平阳留下的围巾,但江眠仅是恨恨地瞪了一眼,就关上柜门,不肯采用。
  江眠抽泣着,他钻进这个窝里,把自己缩成一团,但这如何能叫一个巢穴呢?它又简陋,又不牢靠,所以,江眠又辛苦地爬出去,翻出许多小时候留下的玩偶和抱枕,艰难地塞进两边。
  就这样好了,他不服气地想,反正从来没有人教过我如何筑巢,我不是真正的人类,也不是真正的人鱼,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算,从没有人肯对我说一句实话,我把巢筑成这样,谁要嘲笑我,那就让他尽情笑吧!
  拉珀斯在走廊里焦急地来回游走,又俯身贴在门上,不住拿指甲刮着房门,他还不敢刮得太深,不然动静刺耳,会让江眠更加烦心。
  “毛毛……”他低低地呜咽,耳鳍颓唐地耷拉着,“毛毛,别把我关在外面,让我进去,照顾你……”
  用完人类的语言,他继续用人鱼语接着恳求:【你是我的伴侣,我怎么能离开你?让我照顾你,喂你,我需要你开心……求你了,请你允许我这么做,珍珠,我……】
  听到房间里的声音,拉珀斯手足无措地盘旋,慌张地拍打房门:“你在哭吗,毛毛?让我进去,难道我不能对你好吗?我求你!”
  江眠哭得更大声了,其实拉珀斯一直都对他很好,他是个又温柔,又甜蜜的生灵。但这种好,究竟是因为他是人鱼注定的灵魂伴侣,还是出于他本身呢?
  热潮期间大量分泌的荷尔蒙,使他较以往更能胡思乱想,情绪亦更加激烈脆弱。江眠抽噎着说:“你对我很好,不过因为我是你所谓的灵魂伴侣!”
  “胡说八道!”拉珀斯露出獠牙,急火攻心地分辨,“直到你向我请教的那天,我才发现你的身份,知道你是混血人鱼!”
  他大声讲完这句,就立刻放软了语调:“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凶。让我进去吧,让我照顾你,好不好?”
  江眠缩在小窝里,关节胀痛,全身无力。他觉得自己很渴,又饿又渴,但这种饥寒交迫的感觉,却不是出于身体,而是某种来自更深层面的东西,近乎永无止境地纠缠着他。
  “你本可以对我说实话……”他喃喃地捂着脸,感到自己仿佛是孤身一人,行走在布满炭火的冰原之上,天空冷得可怕,大地亦烫得可怕。
  拉珀斯的嗓音低沉,从门后失落而模糊地传过来:“我很恐惧。我见过那些,被异族收养的幼崽,它们中有许多,因为无法弄清自己是谁,放逐自己进了深渊,再没回来。我怕你,也被两种身份拉扯,到最后,忘了你是谁。”
  江眠闭上眼睛,只是默默流泪,没有出声。
  他知道,弱者习惯用阴暗的诡计谋害他人,是因为除此之外他们再无其它手段,一如法比安,一如这个看似庞大巍峨、坚不可摧的西格玛;可对于强者来说,诚实才是他们的天性,既然他们已经掌控了毁灭的力量,自然没有必要再去骗人。
  拉珀斯说他很怕……这是不是证明,他已经在自己面前失去了那种力量?
  这个事实奇异地安抚了他,令他不自觉地开始调整呼吸的快慢,心跳也逐渐宁静下来。
  江眠吸吸鼻子,声音微若蚊蚋:“……进来。”
  拉珀斯的耳鳍敏锐地一抖,瞬间兴高采烈,他把鱼尾的鳞片甩得簌簌作响,眼睛骤然发亮。
  但他却没有急着进门,而是先把门打开,用指甲小心地在门板上犁出一个图案。
  水汽弥漫,江眠略微好受了一点,他嘟哝着问:“你……在干什么?”
  “做标记。”拉珀斯认真地回答,他不甚熟练地画了一个小人,再笨拙地往小人身上缠一条大鱼,说是标记,实际上更像涂鸦,“热潮期,要在巢穴的门口,做好标记,就不会有别的鱼,来打扰。”
  他按捺着激动,等到专心致志地画完,再转身看向江眠。
  深渊啊……他的伴侣,他可爱的珍珠,闻起来像世上所有美好事物的总和,如今却像一条被饿鲨群追捕了三千里的小鱼,蜷缩在小小的巢里,头发蓬乱,浑身烧得通红,哭得眼睛都浮肿了。
  毛毛,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人鱼心疼地游过去,他屏退浪花,控干了地上的水分,一身的肌肤干燥冰凉,嗅了嗅江眠的味道。
  按理来说,度过热潮期的地点,最好选在海崖的洞窟中,用柔软的海藻、海绵及鱼皮来搭建休憩的小榻,再在周边堆满脂肪丰厚的食物。可这里既然是江眠选定的筑巢点,那拉珀斯自然不能违背他的心意。
  他左顾右盼,先拿下床上的枕头,又去到别的房间,同样搜罗了许多未经使用的干净枕头,先挨个蹭一圈,让它们沾染上自己的气味,再塞到江眠身边,为他建造了一个重重叠叠,大如云堆的枕头堡垒,然后把江眠抱起来,小心地放到最里面。
  江眠睁大眼睛,望着拉珀斯来回忙碌的身影。
  人鱼没有停止工作,筑巢的本能压过了一切,让他誓要做出一个满意的巢穴,来使自己的伴侣舒适、温暖、安全。
  他再照着江眠先前的模板,收集来许多或大或小的抱枕和玩具,将它们分别安插在枕头堡垒的缝隙处,确保江眠一伸手就能拿到。但是私心作祟,导致他生气地扔掉了全部鱼形状的抱枕,因为江眠只能抱着他。
  在路过不知道谁的房间时,雄性人鱼毫不客气地破门而入,大摇大摆地晃了一圈,拽走了对方的无线投影仪,按照他吸收来的记忆,这个可以用来放大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为江眠解闷。
  最后,拉珀斯立在堡垒边上,他舀起悲伤的江眠,用薄软的毛毯裹住他,接着,和他一同钻进大堆的枕头里,让江眠像小考拉一样依偎在他怀里,从一个不快乐的小面包卷,变成了一个开始快乐起来的小面包卷。
  拉珀斯慰藉地吻了吻江眠的太阳穴,又深情地搓揉他的脸颊,揉进自己的气味。
  【乖乖,】他咕噜噜地说,【你好些了吗,还难受吗?别怕,我来了,我就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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