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声音咯咯地笑了一阵,这时候,它的语气,似乎又变成了绝代红颜、倾世美色,轻轻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销魂夺魄的杀人刀。
“圣上,你与我的死对头缠斗了好几次,你既不认识他,也不认得我么?”
圣宗不敢放下戒心,可不知为何,明明在潜意识里,他已经深刻明白眼下的不速之客是极其危险的,但他的身体却提不起对抗的力气,就像着了魔的瘾君子,面对着盛开正浓的阿芙蓉花。
“……把话说清楚。”
声音再度变换,这一次,它雄浑如开国的帝王,威仪具足,恰似一名真正的神明。这是让所有统治者都嫉妒向往的声音,因为它恰恰是一个人如何高贵傲岸的最佳佐证。
“你知不知道,和你作对的人是谁,你惹上了谁?”声音发出质问,“其为天下溪,其为天下式,其为天下谷。你瞎了眼,蒙了心,方认不出至善的真容!”
圣宗蓦地怔住了,他难以置信道:“至善?!至善是个人?”
“你的紫薇帝气、尘世缘分,对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声音继续道,肆意恶毒地嘲笑着帝王,“你自诩圣宗,却不知在真正的圣人面前,便如病猫对着猛虎,能逃得一死,就算万幸了!”
在心底里,圣宗已经将它的话信了三分。
“你……你既说自己是他的死对头,那你又是谁?”他额上见汗,勉强问道。
声音变得调皮了:“你猜猜看。”
圣宗低语道:“阴阳相照,善恶对垒。他既是至善,那你就是、是……”
他的喉咙上下滚动,后背已然出了一面冷汗,一时间哽得说不出话来。
“……阁下找我做什么?武平不过一方小小世界,何德何能,引得二位同时驾临?”
如雾的声音粗鲁大笑:“这种小地方,就是当我的匜器都不够格。若非至善跑到这里,我是必然不会来的!”
匜为盥洗之物,它说匜器,意思就跟洗脚盆差不多,圣宗破天荒地挨了一记羞辱,偏偏还不敢反驳,只能忍气吞声。
“但是,”声音诡秘一转,低了下去,“你不是塑造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世界吗?我在这里,清晰地看出了你的潜能。你是个有天赋的人啊,皇帝,这样的天赋,大可以让你同至善对抗啦。”
圣宗皱起眉头,下意识问:“……什么天赋,我有什么天赋?”
太阳已经彻底沉入了山底,人间陷在一片黑暗之中,王城整齐地亮起灯火,却被不知名的阴风吹得明灭摇曳,颤颤跳动。
至恶放肆地笑了起来,圣宗从未听过如此疯狂的笑声。笑毕,它才意犹未尽地说:“为王的代价是很重的,不是成为王就能得到一切,而是你必须抛弃一切,才能成为一个君王。”
“现在,你已经登上了这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却还要拼命留下生命里最美最好的东西,要死死地拖着它们,直到一千年,一万年。”
宫灯朦胧,火光晃动地照着圣宗的侧脸,他看起来就像一尊冻结僵硬的泥塑,没有悲喜,没有爱恨。
“这难道不算一种极致的贪婪,极致的恶吗?”至恶激动地反问,“我怎能不对你青睐有加呢!”
笑声转为赞许,它从圣宗的左耳,悠悠地游荡到右耳。
“和我联手,我会帮你杀灭至善的威胁。”一个诱惑力巨大的提议,被从容地放了出来,“和我联手,武平仍然是你的国,你的所有物,你的幸福和安宁,都不会被打破……”
圣宗不知道,自己到底沉默了多长时间。
夜风呼啸,身边几盏宫灯骤然熄灭,冒出连成一线,不住哆嗦的白烟。
“……世上没有免费的东西。”圣宗嘶哑地问,“你的条件是什么?”
至恶笑了。
它压低声音,数不清多少根滑腻的指头,便按在了圣宗的肩头,给予他令人恶寒,又无比安心的力量感。
“我要你的时间,”它说,“你一生中最美好的时间。当然!我不会多要,我只要……两个时辰。”
圣宗僵住了,至恶接着补充:“你的每一次轮回,我都要你缩短两个时辰的长度给我。我并不算狮子大开口啊,想想看,你还剩下什么选择,什么退路呢?”
它说得对。
圣宗心知肚明,不管是他,还是他静心培育、选拔的辅首卫,都无法与至善的圣人对抗。至善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审判自己的罪业,要求他的终结。唯有这个完全陌生的“至恶”,愿意对自己伸出前途叵测的援手。
“我……”圣宗重重咽下一口唾沫,嘴唇突然干得可怕,“我同意你的要求。”
“交易达成!”至恶兴高采烈地道:“希望我们合作愉快,人间最尊贵的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晏欢:*毛骨悚然地咯咯微笑,在小本子上策划皇帝的死法* 哦,这样会很好玩的!
刘扶光:*同样温暖地微笑,挨个送别无辜的平凡人* 再见,再见,大家一路顺风!
圣宗:*感到灵魂上吹过的寒风,不知何故突然晕倒了*
晏欢:*继续咯咯笑,疯狂咯咯笑* 这会是有史以来最棒的创意!
第204章 问此间(三十二)
“等一下!”察觉到至恶即将离开,圣宗急忙呼唤,“我……朕还有一事,需得挑明!”
雾气停顿,转向圣宗。
武平的皇帝鼓起勇气,大着胆子道:“先说清楚,朕能给你的,只有两个时辰,不递增,也不削减。不会发生‘这次给你两个时辰,下次还要加两个时辰’的事……并且,交易完成之后,你就要彻底离开,不得在武平逗留。”
“你以为我是菜市口的贩夫,上你这进货来了?”至恶的声音危险地降低,“放心罢,人间的天子。交易就是交易,我不会跟你玩什么文字游戏……”
圣宗不知自己是该惧怕,还是该为此松一口气。
“倘若你还不放心,那我们不妨立誓。”至恶百无聊赖地道,“我帮你消除至善的威胁,并不与你作对,你自愿缩短这无尽轮回中的两个时辰,奉予我当做报酬,黄天为证,若有违誓,便使我受摧魂挖心之苦,真阳焚身之痛。如何?”
圣宗平静下来,依言重复了一遍誓词,说完之后,他的心口即刻一麻,仿佛被一根绳索牢牢捆紧了,连带着十指阵阵地发苦。
纵然有坚不可破的盟约做保障,皇帝心中仍然隐隐不安。察觉到至恶将要离开,圣宗蓦然想到了什么,赶快叫道:“阁下留步!朕……还有一事不明。”
“说。”
“既然白衣青年是至善,那他身边跟着的一名黑衣男子,又是什么来路?”
至恶顿住,忽然哈哈大笑。
“他呀,”至恶懒洋洋地道,“他只不过是至善的一条狗罢了,不足为惧。”
夜风静谧,圣宗耳畔静悄悄的,死寂一如坟墓。
至恶已经离开了。
月明星稀,山间不住传来小虫的窸窣叫声。刘扶光翻看着收集来的情报,眼中显出意外之色。
“平定北地叛乱,贤臣能人辅佐,四境风调雨顺,几番大案,接连铲除朝中权臣党羽……后宫里,皇后与他青梅竹马,性格通达淑慧,目前怀着孩子,不日便要临盆,据说就是未来的太子,最受宠的贵妃,也是当世最美的女人……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晏欢在旁边陪出一个谄媚的笑脸:“收集得乱了点,凑合看,凑合看。”
刘扶光好笑道:“你就差把他寝衣的颜色也写上去了……”
安静片刻,他笑意渐消,感慨道:“恐怕,这就是一个男人能梦到的幻想之最了吧?九五至尊、权倾天下、边境平稳,四海内外无不拜服,忠诚于他的全是不世之臣,治下的民众没有,也不敢有一丁点儿的异议。无论是个人威望,还是手里掌握的王权,全都达到了至高的巅峰。更不用提什么青梅竹马的皇后,绝世绝色的贵妃……哦,他还快有一个太子了。”
听出他话里的情绪,晏欢在一旁仔细瞧着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喜欢吗?”
“喜欢?”刘扶光罕有地嗤笑了一声,“俗不可耐,充满了痴人的狂想。这种谵妄的东西,我怎么会喜欢?”
他将情报丢到一边,低声道:“看起来,他是把一生中最向往的意象、最迷恋的美好,全都浓缩在了极短的时间里,然后一遍遍地过,一次次地活……”
“不错,”晏欢笑了起来,“此乃货真价实的贪欲之恶啊。”
刘扶光抬起眼睛,他的目光在晏欢面上打转一瞬,心里有个念头,始终没有说出来。
——圣宗的贪欲之恶,其实也是你的一部分,并且,仅是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你给他许了什么诺言?”他问。
晏欢道:“我承诺帮助。我答应他,我会帮他……消除至善的威胁。”
“哦?”刘扶光眉梢挑起,似乎来了兴致,“那报酬呢?你要了他的什么东西。”
晏欢弯起眼睛,笑容映照着天上的晚星,他难得没有立刻回答刘扶光的问题,而是竖起食指,卖了个关子:“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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