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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它 (莲鹤夫人)


  他的尾音发着轻微的抖,他没有哭,可他的话语里含着那么多苦涩的东西,直听得人舌根发麻。
  周易张了张嘴唇,他心头沉重,局促间,他下意识回道:“龙神困囿梦境六千年,祂……他心里懊悔。”
  “你说他很懊悔,还有什么能让他懊悔?我看不出来,也不想再看了。”半睁着眼睛,刘扶光疲倦地,轻轻地道,“其实,不怕你笑话,在他的梦里,有那么一刻,我似乎成了其中的角色,听到他说他恨我,我想了很久很久,也只能告诉他,没关系,我不恨你。”
  他再也不能撑住虚弱的身体,便慢慢后靠,倚在坚硬的岩壁上:“就像他始终学不会爱一样,我也学不会恨。睡在棺材里头,有时,我会短暂地醒一阵子,神志清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想关于他的事,想我是如何对他萌生的感情。”
  喘了口气,刘扶光勉力笑道:“思来想去,大约是见到他第一面的那天吧?那天,我看到了他的真身,不知怎的,他脸上带笑,我却总觉得他在哭似的,因为他望着我的眼神,就像他已经流了好多年的眼泪,又麻木、又痛苦……”
  他渐渐陷在流沙般的回忆里——刘扶光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晏欢时的景象。
  世界向来宽厚地偏爱他,以至他一直想对外界回馈、分享这种丰沛的爱。他帮助晏欢,不仅是要成为他的道侣,更想要成为他的朋友,他的家人,他从未得到过的全部。当然,他同时在心里抱着小小的,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也希望晏欢能够学着爱他,无论那是什么样的爱。
  然而,晏欢要的不是这些。多年来,他们一直处在尴尬的磨合期,或许是他天真得太久了,龙神也容忍他太久了,在得知真相后,晏欢终于不必再忍下去。他毫不留情、身体力行地对刘扶光挑明了这个道理:
  我不在乎你,我从来都不需要你。
  “你知道的,从出生起,我就得到了那么多人的喜爱,所有人都待我很好。看到晏欢,我就忍不住在心里说,他多可怜啊,如果我能把我得到的爱分给他一些,能抚平他的伤口,让他不这么难过,那该有多好啊!”陷在回忆里,刘扶光出神地低语,“但当我躺在棺中,我才恍然大悟,晏欢不要我,我的人是累赘,我的爱是拖累,于他而言,我的怜悯更是一种羞辱……”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经和梦呓无甚差别。
  “……还请你,不要再暗示我,他对我仍然抱有愧疚,或是余情未了。我实在太累,我是学不会恨,但我已经知道疼和怕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太过损耗心力,刘扶光深深地吸气、呼气,不再言语,只是重新闭上眼睛。
  周易哑口无言,无可奈何的沉默包围着他,使他很难张开嘴。
  他作为旁人,尚且如此心有戚戚焉,当事人是什么感受,他根本不能细想。
  “……我明白了。”最后,他低低地叹气,“那,画像的事……”
  刘扶光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他的脊椎生疼,胸口也疼。
  “他还想要什么,”他垂下眼睫,有一半面容掩在阴影里,使人看不分明,“别为难……这些孩子,还有他们的师门,他想要什么,我可以给他,什么都可以给。”
  刚醒来时的愤怒、不解,此刻尽化作心灰意冷的倦怠,他说起这些关乎自身的话,平静得叫人心碎,就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周易知道,他不能再和刘扶光说下去了。
  按照他原本的想法,倘若龙神能见到过去的道侣,必然欢喜若狂,连自己的心也是可以迫不及待地掏出来的,得到他的赎罪补偿,只要刘扶光的伤势、道行能够恢复如初,晏欢的力量也一定能够得到遏制,三千世界,便不必再受玄日的折磨了。
  但现在看来,一方已然万念俱灰,无恨更无爱,再要勉强双方见面,也是不切实际的妄想,还是另作打算比较好。
  “您好好休息,先养好身体,”仙人劝道,“画像的事,我们从长计议,不必急于一时。”
  ·
  赤黑色的光芒朝无数方向照射,在诸世交叠的外界,鬼龙背负着黯淡的玄日,周身九目疯转,凄厉哀嚎着飞过无极宇宙,布满微尘的世界海。
  祂的身躯,早已超出了人力能够测量的极限,构成鳞片的漆黑触须,溢流一切恶孽与罪业,每有一滴溅落在地上,就会生长、蔓延出多如牛毛的浩荡鬼兽。这无目的黄道真龙飞到哪里,玄日的恹恹光辉便照射到哪里,祂如此疯狂地盘旋了八十一个日夜,总算气力衰竭,脱离了日轨,朝下方的世界跌落而去。
  往年的这个时候,通常意味着龙巡日的结束,鬼龙又要重新回到汤谷,在那里睡着没有尽头的时日,直至祂再度惊醒,重新把到处搅得天翻地覆。但这一次,鬼龙的举止行为比以往都有所不同,在下坠的过程中,祂的龙躯已经在飞快收缩、减小,等到祂重重跌落在广袤膏壤的那一刻,祂已经挣扎着扭曲出了“人”的形体。
  那是无数纠缠乱窜的肢体——各异倾轧践踏的腿脚,繁多挥舞乱拍的手臂,间或爆出柳条般疯长的脊椎,群蛇般盘绕流淌的肠肚。从远处看,祂闪烁如一团可怖混沌的火焰,从近处看……
  不,没有人能从近处看,任何人在看到这堆“神明”的第一眼,都会陷入极大的痴茫与恐惧,再也不能恢复完好的心智。
  祂在约束已经放肆生长了六千余年的身体,并且尝试着,恢复成昔日的人形。
  祂毫不犹豫地切掉那些大量爆发出来的肢骨,喷溅如瀑的肌肉。不知过了多久,等到祂修剪完毕,总算只剩下一头、一颈、一躯干和四肢时,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已经堆起了绵延起伏,望不到顶的巨大肉山。
  晏欢笨拙地站了起来,他踉踉跄跄,踩在淹没了“脚掌”的血海里,一瘸一拐地走了很久,才忽然想起来,自己似乎忘了一件事。
  慢慢抬起触须纠缠的手指,他生疏地摸着自己的面部,昔日俊美的神明皮囊,便再次流动着交织在了他恐怖的真身表面。
  他回来了。
  阔别了数千年,他终于又以这样的姿态和模样,站在了人间的大地上。
  我的梦境出现差错,这绝不是偶然的事故。
  九目诡谲地扭转,晏欢无所顾忌,赤身行走在由肉浆血沼之间,我要找出其中缘由,无论如何,我要一定要找出来……
  他越走,步履就越熟练,越顺滑,等到他能够像正常人一般迈步时,遮天蔽日的鬼兽大军,已经降落在了他的面前。
  对于这些从他身上掉下去的衍生品,晏欢无所谓喜恶,只是惯常地无视,几千年来,除了与刘扶光相关的事物,他眼中容不下任何多余的东西。
  只是鬼兽的军队,忽然从中间整齐地分开,望着迎面而来,身躯残缺的鬼夔,晏欢的视线便如僵死的钢铁,陡然专注得可怕。
  他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被鬼夔深嵌进体内的画卷。


第185章 问此间(十三)
  画卷甫一离体,鬼夔便再也支撑不住,哗啦啦地散成了一地冒着热气的游离触须,犹如漆黑沸腾的石油,平静地流淌到了地表,与粘腻的血海融为一体。
  晏欢发愣地盯着手里的画,它不过是最普通的丝绢质地,对于修道者来说,已经朴素得近乎粗糙了,轴头为白玉,系绳为红线,哪怕经过数千年的时光消磨,仍然散发出一种熟悉的灵炁波动。
  ……扶光。
  他慢慢抬起画卷,生涩地将脸一点一点地贴过去,犹如热刀切油,画卷上的绳结毫无阻碍地压过了虚假的皮囊,深深抵在了他真实的形体上。
  扶光。
  “……你怎么在这里呀?”龙神含糊地呓语着,他笑了起来,笑容里含着那么多的痴狂和欢喜,像是要把自己也点燃了,“我找你找了这么久、这么久,数不清多少年了……你怎么在这里呀?”
  他站在原地,这样嘀嘀咕咕地笑了一阵,又低低地对着画卷喃喃许久,从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黏连的触须、稠腻的泥沼那般痴缠且不可解读,谁也不能听出具体的含义。旁观的人只能得出一种结论,那就是他早已经疯了。
  域外的魔修大能此刻纷纷赶来,全聚拢在鬼兽大军的外围,只是不敢入内。
  追随晏欢多年,他们自有一套总结出来的办法,只要你不随意出声、冒然行动,不碍了鬼兽军队的事,仅像透明人一样跟在后面,人身安全基本无虞。大多数在龙巡日惨死的魔修,全是因为直视了鬼龙的真身,刹那心智湮灭、神识尽碎,随即便被鬼兽一口吞吃。
  但今时不同往日,鬼龙至尊竟没有在龙巡日结束后回归汤谷,继续沉睡,而是破天荒地落到了下界,还变成了前所未有的人身……
  以修真者的敏锐嗅觉,魔修们本能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巨大的机缘,同时蕴含在至尊非同寻常的举措里。
  但那究竟是何等机缘?没人知晓,亦无人敢去揣测。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晏欢终于动了。
  他披上漆黑的法衣,将画卷紧紧抱在怀里,架起菌丝般怪诞不祥的云气,纵身朝着界外飞去。浩浩汤汤、万千诡谲的鬼兽,便如淹没尘寰的拖尾,跟随在龙神身后。部分魔修大能忍不住鼓起胆子,冒死窥了一眼龙神的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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