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睡着了。
工作完成!
谢凝累得要死,一壶香膏不够用,他再跑去灌了两次,才擦完这条尾巴。一放下手,他就绷不住了,又困又疲惫,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他拖着脚,无情地把一条芳香四溢的大蛇留在后面,躺在宫殿入口边的树丛里,一闭眼,便沉沉地入了眠。
翌日清晨,谢凝是被开门的声音吵醒的。
波吕萨俄耳避开他的兄弟,擅自推开宫殿的大门。他的本意,是想瞧瞧小个子的死相,可他不曾想到,他探身去看的时候,那小个子居然还活着,并且是刚刚睡醒的模样。
“你!”巨人按着鞭子,吃惊地压低声音,“你这不知羞耻的凡人,怎么敢偷奸耍滑,无视自己的职责,反而在这里躲懒?这下,我是一定要用鞭子把你打死的!”
谢凝吓了一跳,赶紧一骨碌地爬起来,挥舞着羊毛,为自己辩解:“我,做完了!”
波吕萨俄耳将信将疑,冷笑道:“不光是个懒蛋,还是个拙嘴的骗子哟。你怎么敢说自己接近了主人,光凭你这孱弱的凡人身躯吗?”
谢凝真的压制不住自己的怒意了,他也在心里冷笑。
好,你一天到晚就找我的茬,是吧?我让你找,你好好地找。
他站起来,假意惧怕地对巨人说:“厄喀德纳,睡着了,他很高兴,但是,不知道,我。”
波吕萨俄耳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说:“主人竟睡着了,心情还很愉快?你一个凡人,如何有这么好的运气?”
“我的,功劳,给你,”谢凝做了个给予的动作,“放过我,别杀我!”
这下,波吕萨俄耳真的心动了。
在所有的巨人中,即便是他们的兄长,也没有得到近身服侍蛇魔的殊荣。假使他顶替了小个子的功劳,那他在这里的地位,该上升到多么崇高的程度!
看他慢慢松开了按着鞭子的手,谢凝知道,这白痴必定起了歪心思。他急忙扔下被香膏浸透的羊毛,一瘸一拐地跑出好不容易打开的大门空隙,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啊哈,厄喀德纳是睡着了,可它究竟高不高兴,那我就不清楚了。反正,像它这样强大暴躁的原始妖魔,怎么可能容忍下属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做小动作?这个功绩就让给你,千万别客气。
见胆小的人类识相跑远,波吕萨俄耳十分满意。他拾起地上的羊毛,快步走进宫殿深处,走向慢慢睁开眼睛的厄喀德纳。
他心中讶异,因为内室布满香膏的气味,人类真的为蛇魔擦拭了尾巴。
看见恭恭敬敬的波吕萨俄耳,厄喀德纳眉宇间的柔情即刻消失不见,他猛地跃起来,蛇尾盘旋,黑发狂舞,凶性大发地瞪着巨人。
“怎么是你站在这里碍眼?!”他怒气冲冲地问,“你这个做贼的傻瓜,昨夜在这的人呢?”
波吕萨俄耳暗叫不好,但他还是为自己狡辩道:“伟大的主人,昨夜就是我毕恭毕敬地伺候你的,像羊群伺候狮子一样谦卑。”
“哼。”厄喀德纳冷笑一声,他看到巨人手里拿的羊毛,更是怒不可遏,觉得他亵渎了什么似的,他低声说:“把羊毛放在地上吧,阿特拉斯的子孙。”
波吕萨俄耳依言照做,只是,他不知道有什么样的悲惨命运正在前方等候自己。
在他放下羊毛之后,厄喀德纳便因为不想用血染脏身上均匀柔润的香膏,下令让无数巨大的毒蛇缠上巨人的身躯,勒着他的四肢,将他活活咬死了。
第142章 法利赛之蛇(八)
处决了这个蠢笨的骗子后,厄喀德纳俯身下去,像大鹰般张开利爪,将羊毛攫在手中。
织物浸透了香膏的气味,使他立即回想起昨晚的经历。蛇魔吐出信子,颠三倒四地嘶嘶,他的心跳一瞬过快,鼓动着压缩出大量毒液,尾巴也乱甩着游来游去。
人类。
对他求爱的是个人类,赞美他,对他夸耀的,是个人类。
厄喀德纳盯着手中的羊毛,试探性地把它按在自己的胸口,但到了这会儿,羊毛的触感粘腻冰冷,丝毫没有昨夜温暖柔润的热度,只是了无生机地贴在皮肤上,犹如死去的蛇皮似的,令他心生厌恶。
蛇魔撇了撇嘴,不悦地丢掉了它。他抬头看向宫门的方向,目光再一次热切起来。
他一定是朝那个方向去了,我要找到他、抓住他——正如天命是怎样笃定地向我昭示凄厉的未来,我要像抓住雷电,抓住飓风,抓住雄鹿流血的颈子一样抓住他!
厄喀德纳狂热地许诺了誓言,他动起身体,腾飞在火光也不能照透的黑暗中,追逐着一名未知人类的步伐,第一次游出了阿里马的地宫深处。
巨人们慌忙退避,他们的心神沉浸在无边的恐惧当中,厄喀德纳的蛇尾摇曳到哪里,黑暗就淹没到哪里,灯盏熄灭、火把禁燃,流通在地宫的微风也偃旗息鼓,沉默得如同死了。
对此,谢凝一无所知,他唉声叹气,抱着空瘪的肚子,慢慢扶着墙走。
逃出一段距离之后,他再也跑不动了,只好停下来,忍着浑身哪哪都疼的不适,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谢凝深刻怀疑,自己肯定是被蛇鞭打出了内伤,喘气的动静稍微大一点,胸口就疼得厉害。
但是,既然已经逃过了一劫,那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反正他还活着,这是比什么都强的。
谢凝一边安慰自己,一边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话说回来,这个披风的质量实在过硬啊,不会是哪位女神女仙亲手织的吧?要是这样的话,我可欠了那位好汉一个大人情了……
走着走着,谢凝停下了脚步,疑惑地皱起脸。
因为痛苦和饥饿,他眼前昏花,摸黑走了好一阵,方才反应过来,四周为什么这么暗了?
厄喀德纳盘旋在上空,目不转睛地凝视他。
是他吗?又小又无助,可怜地缩着身体,倚靠在走廊的墙边……是他吗?
厄喀德纳兴奋地吐出黑舌,品尝着空气中的味道,人类身上沾染着浓烈的毒腥,与他手中的馥郁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股绮靡堕落的异香,佐证着他的身份。
蛇魔顿时无限欢喜,他下降在铜制的地面,蛇腹轻盈无声,款款扭动,恰如一片落地的鹅毛。
只是,全世界的鹅毛加在一起,都不能比拟厄喀德纳的邪异与剧毒。他探长身体,偷偷从侧边觑着人类的面庞,看到对方面色苍白,嘴唇柔软,十分秀气可爱,不知为何,他便从心底生出一种冲动,想要试着用蛇信舐食人类的脸颊,看他尝起来是不是甜丝丝的。
谢凝吸了吸鼻子,静止的空气里,他闻到了弥漫开的,非常熟悉的气味。
蛇的气味。
谢凝身上一阵阵地发冷,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慢慢地回头,瞥见两边皆是一片黝黑,唯有头顶斜上方,向下放射迷蒙的光线。
谢凝再慢慢抬头。
——一对悬浮在空中的诡谲金眼,正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他。
厄喀德纳:“嘶?”
谢凝面如金纸,他瞬间屏住呼吸,心脏砰砰狂跳,差点从嘴里蹦出去。
他以为自己吓得大喊了一声,实际上,他的嘴唇微微蠕动,仅仅虚弱地呵出了一个声如蚊蚋的“啊”。在那双诡异眼睛的注视下,谢凝眼前甚至出现了走马灯的盛景。
骤然受惊、心跳失衡、全身疼痛,再加上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谢凝的血液从脚底冲上头顶,直冲得他眼前发黑。
接着,人类就两眼一闭,完全失去了知觉。
厄喀德纳发愣地望着人类。
仿佛被当头泼了一条河的冰水,他内心的灼热全然散去,寒冷更甚于塔尔塔罗斯的凄凉深渊。
妖魔悲哀得说不出话,他的心绪大起大落,就连油然而生的愤怒之情,也被这样深厚的悲哀压抑得冒不了头。
他一见我就吓得晕倒了,可见他对我的赞美和夸耀,都不是发自真心的!他痛苦地想,像他这样孱弱的人类,必然不敢自己拿主意,那他到底是奉了谁的旨意,胆敢来这里愚弄我?
厄喀德纳佝偻着身躯,他凝视人类的脸庞,神情疲惫而冷漠。在他眼里,原先那样洁白可爱的面貌,此刻也如冰霜一样无情刺人,充满了虚伪的欺骗。
蛇魔游转徘徊,在杀与不杀之间,少有地踌躇了许久。
“我要把你带到巢穴去,”最后,他下定了决心,冷酷地自言自语,“因为我的誓言是不可忤逆的!即便是我自己也不能够。我就把你带回我的巢穴,在那里,我即为你说一不二的主人,我须得拷问这事的来龙去脉,叫你完完全全地吐露实情才行。”
说着,他张开一只铁手,捏着人类少年的腰肢,便将他轻松地提起来,掠回了地宫深处。
在宫殿的门口,四臂巨人苦苦等候,他担心厄喀德纳真的抑制不住他那莫名其妙的怒火,在冲动下突破了地宫,翻腾上奥林匹斯的圣山,这种毫无征兆的战争,一定会连累地母盖亚也受到责难。
因此,见到厄喀德纳去而复返,四臂巨人大大地松了口气。高兴之下,他看到蛇魔手中提着昨日见过的人类,认定厄喀德纳是为了抓捕逃奴,所以才破天荒地窜出了宫门,于是,他急忙上去,准备恭维上许多好话,稳定他主子的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