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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如银钩。
夜色中青楼楚馆却比白日繁华更甚,落花流云,簇蝶聚蜂。即使并不进入那条喧嚣的长乐街,光是从路口经过,都能被空气中漂浮的暗香熏得昏昏然。有喝醉后的落魄书生被人搀着踉跄离去,嘴里还在高声念诗:“天涯陌路青楼色,醉生醉死醉花家……”
醉香阁外停着无数或华丽或低调的马车,从马车上不断地下来着人影,均被候在外侧的老鸨热情如火地迎了进去。
陆川延坐在街角一座并不起眼的马车内,透过车窗与帘布的缝隙,静静地看着灯火辉煌的醉香阁。
从来到现在,他已经看见了不下十个熟悉的身影。这些人恐怕并不像他一样来喝喝花酒那么目的单纯,但今天陆川延的目标并不在他们,所以暂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又过了片刻,他漫不经心似的眼神突然一凝,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寻到了要找的人。
右丞陈路一身便服,身量矮小干瘪,立在三五个年龄官职各异的同僚之中,笑容和蔼,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在说些什么,片刻后,几位官员便发出心照不宣的爽朗笑声。
陆川延仔细看了看几名官员的面孔,然后略一挑眉。
暗卫所言非虚,在场几名官员与之前列出的人名又大不相同,看起来又换了一批人,并且什么党派都有。陆川延甚至在里面看见了户部侍郎李啸笑呵呵的胖脸——众所周知,李啸是坚定的摄政王一党。
看见自己的部下同上辈子的幕后真凶言笑晏晏,陆川延颇觉几分心情复杂。不过倒也不能怪李啸,毕竟就连自己上辈子都始终把陈路当中立派,可见他演技之精湛。
眼见着一行人快走到醉香阁门前,花枝招展的老鸨已经喜笑颜开地迎上前去了,陆川延一撩车帘,径直跃下马车。
仗着身高腿长,他几步就走到一行人眼前。在众官员或怔愣或震惊的眼神里,陆川延面上笑容浅淡,冲他们颔首示意:“诸位,好巧。”
他生得英挺俊逸,此时一身合身的月白常服,常年身居高位的威压被冲散几分,竟显得有些平易近人,惹得几个远远观望的姑娘红了脸。
摄摄摄政王怎的会出现在此地?!
李啸把几乎脱臼的下巴合上,下意识就想行大礼:“卑职见过摄——”
话没说完,却被右丞打断,他照旧是笑眯眯的模样,冲陆川延拱了拱手:“原来是陆大人,当真是巧极。”
李啸猛然反应过来,后怕得出了一背冷汗:好险,若是在此地叫出摄政王的名号,明日自己就要因为左脚踏入殿门被捋去官帽了!
他下意识地对右丞多了几分感激,擦擦胖脸上的冷汗,结结巴巴道:“见过陆陆陆大人!”
其他官员具是行礼,心中各自飞速揣度着摄政王的来意。
陆川延看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脸上的笑容称得上是平和,抬手回礼:“不必多礼,我闲来无事到处转转,到了近处看见诸位同僚,所以上前打个招呼而已。”
顿了顿,他故意问:“诸位这是要?”
李啸心里一个咯噔,担心顶头上司误会,忙不迭谄笑解释道:“这不是听说醉香阁的飞云姑娘又出新词了么,今儿个陈大人请客听曲儿,我们来凑个热闹,哈哈哈。”
可不是来女票的啊!!
陆川延故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还是头一回来长乐街,不知这飞云姑娘是什么来头,能让诸位大人专程来听曲?”
李啸顿时犯了难:“这……”
他也是今日一时好奇才跟来的,哪里知道飞云姑娘的底细。
陈路在他身后适时开口,捻着山羊胡子笑道:“陆大人有所不知,飞云姑娘乃是醉香阁最有名的乐伶,最善作词作曲,每首曲子不说脍炙人口,也算声动一时。每隔一月她便会出一首新作,鄙人是个爱听曲儿的,故而一首不落地前来捧场。其他几位大人也是听说我今日要来听曲,所以赏脸同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话音坦坦荡荡,听不出什么纰漏。
陆川延不动声色地笑道:“原来如此,陈大人真是文人雅趣。”
陈路也笑了,冲陆川延比了个邀请的手势:“相见即是缘,陆大人不如一起?”
李啸缩着脖子站在后侧,暗暗松了口气,毕竟摄政王向来不近女色,也对听小曲之类的娱乐活动不感兴趣,应该会客套两下就告辞——
陆川延像是就在等这句话,闻言施施然点头:“那便多谢陈大人了。”
嗯?!
李啸一口气憋在喉咙里,噎得他不上不下,脸涨得通红。
陈路像是也未曾料到,脸上的笑意动摇一瞬,须臾便恢复正常,面不改色地笑道:“甚妙甚妙!陆大人真是给足了鄙人面子。诸位,咱们里面请!”
李啸现在不是很想听曲了,只想回家。
开玩笑呢!跟顶头上司坐在一起听曲,那不叫惬意,那叫坐牢!
他挪动着胖胖的身躯,刚想找个借口溜走,奈何一旁始终不敢吭声的老鸨终于得了指示,一甩帕子一扭腰,忙不迭引着他们往楼上去:“诸位大人,咱们上厢房请!新雪莲翘,还不快快过来领大人上楼!”
两名等候多时的小姑娘急忙迎上前,低眉顺眼地领着他们往楼上走。
李啸几乎是被老鸨硬生生推上楼的,心痛得都在滴血,但他身后跟着的正是陆川延,是万万不敢在上司面前体现出不情愿的,只能跟着众人上楼,笑得比哭还难看。
上厢房不愧是上等房,一帘花鸟屏风隔绝门外的窥视,房中摆设精美文雅,并不多奢侈名贵,却胜在意蕴深长,悬挂的诸多字画颇有几分山水之情。红木四平花几上搁着镂花的炭盆,里面烘着上好的银丝碳,檀香在角落里盘出袅袅细烟。
等诸人落了座,老鸨便福身告退,去叫飞云过来。
不多时,轻而平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片刻后,一位妙龄女子绕过屏风,出现在诸人眼前。
李啸还在擦汗的手一停,眼前一亮,似乎也没有那么后悔过来这一遭了。
眼前的女子一身红色纱裙,面容也被一帘红纱掩住半边,只露出一双黑珍珠似的眼睛与两道弯弯的长眉,却难掩绝色。她怀中抱一双凤琵琶,朝着众人款款行礼,端的是风情万种,仪态天成。
行罢礼,她便缓缓绕过屏风去,众人只能透过屏风看见她的模糊倒影。
片刻后,铮铮两声,琵琶声从屏风后响起。此女技艺果然高超,曲调明快时如珠玉走盘,曲调激昂时如雷霆电掣,曲调哀婉时如离人对月,端的是一把琵琶说尽千言万语。
但她不只是弹,兼带着还唱。乍一开口,声如黄莺婉转。陆川延仔细辨认,听出她唱的词牌名是《谢秋娘》。
一曲终了,在场官员如痴如醉,恍然喝彩。
陆川延跟着拊手,视线看似不经意地落回陈路身上。
他看起来似乎一直在认真听曲,干瘪如橘子皮的老脸满面红光,像是年轻了好几岁,此时正鼓掌叫好,令飞云再唱一遍。
飞云如他所愿,又弹唱一遍。
连着两遍《谢秋娘》过去,陈路才意犹未尽地让她换了首曲子。
听了一个时辰的曲后,陆川延不动声色地捏了捏眉心,感觉头脑有些发胀。
他本来还认为此处必有猫腻,如今却有些不确定了。
或者说,就算有猫腻,恐怕也被陈路遮掩得极好。自己今日再怎么听,恐怕也找不到破绽在哪。
彻底认清现实之后,陆川延也懒得在这里继续做无用功。今日人多眼杂,不便搜查,还是等个无人的机会再来一趟才好。
又是一曲终了,众人陶醉之际,陆川延冲右丞拱手:“陈大人,我突然想起府中尚有要事,先行一步。”
被突兀的声音一搅,陈路从曲中回神。他浑浊的眼珠转过来,看了陆川延一眼,像是现在才意识到还有摄政王的存在,慢了半拍地起身:“陆大人这就要走啦?”
看起来似是听曲听痴了。
其他官员虽然也觉得琵琶好听,但还没有痴到陈路那个地步,纷纷起身挽留。
陆川延看了右丞一眼,含笑回绝:“不必了,要事紧急,不便多留。”
推拒了几位同僚的邀请,陆川延独身离席。绕过屏风时,他状似随意地低头看了一眼,只看见飞云姑娘的一头青丝,与素手中环抱的琵琶。
等出了暖气醺醺的醉香阁,陆川延周身热气均被料峭春风吹散,头脑也清醒了几分,眉头慢慢蹙起深刻痕迹。
陈路这老狐狸,尾巴当真滑不溜手。
他登上马车,训练有素的暗卫早已候在车夫座位。
等到陆川延坐好,暗卫低声询问:“主子,咱们去哪里?”
“回皇……”陆川延尚未说完的话堪堪止住,他突然想起,今晚小皇帝似乎是准了自己休沐一天。
眼看着已至亥时,恐怕这小狼崽子此时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暗搓搓说自己坏话呢。
陆川延自己都没察觉,他的眉间刻痕复又舒展开来,声音带上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回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