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瑾微微皱眉,难道是这乡下人太迟钝了,根本领会不了他话中透出的含义?或者他的话太隐晦了,得说的更直白些?
……果然是不学无术的乡野鄙夫!
他只好继续:“我是瞒着家里人来找你的。从小我便想着光大魏国公府的门楣,不堕父祖声威。想不到世事弄人……”
说到这里,徐明瑾唇边的笑容愈发苦涩。
斜阳洒落在少年忧郁的眉眼间,让他的脸笼罩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怀。
苏赢却一开口就破坏氛围:“……所以,你说了半天究竟是想说什么啊!”
“——我是魏国公府世子,而你不是?”拖着扫帚的少年迷惑地看着他,“这我已经知道了。所以你是来和我换回去的?”
当然不是!徐明瑾差点脱口而出。
——不仅要夺走他的一切,竟然还想让他一辈子做个泥腿子,真是阴险歹毒啊!
他忍了忍,微笑:“……我来找你,是想接你回去。”
“爹娘养育我十六载,我舍不得他们为难……”
话没说完,对面的少年已经一拍巴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下一秒,少年抄起了手边的扫帚。
“——果然你的目的就是要拐骗我吧!”
像是挥舞起一杆长长的红樱枪,劲风扑面间,扫帚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圆润的弧度,重重朝着徐明瑾扫了过来,在他受惊的眼神里不断放大。
徐明瑾:“!!!”
砰!
“住手!你在做什么啊——”
砰砰!
“别打了别打了嗷!!”
砰砰砰!
“当年之事只是意外,我也是无辜的……”
砰砰砰砰!
“啊啊啊啊你这乡野鄙夫——”
砰砰砰砰砰!
“呜呜呜你不要过来啊!”
富有节奏的声音不断响起,拖拽着泥土的扫帚以横扫千军的姿态挥洒而出,之前还宛如无瑕美玉般的贵公子顿时被打得满地乱滚,像是一个来回滚动的保龄球。
“呼……这具身体的力气还不错嘛。”
彻底把人打懵后,苏赢才扔开了扫帚。
“就是打人有点累,还要多多锻炼呀。”
他回家转了一圈,总算找到两根麻绳,把人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然后就拖着人一路来到了猪圈——没办法,他就一间茅草屋和一间猪圈,总不能把人放进自己的屋子里嘛,还是让他和可爱的猪猪为伍罢。
……虽然总觉得猪猪们被占便宜了呢。
兰心一路急匆匆过来,就看见苏赢开开心心的走出猪圈,脸上还有些意犹未尽。
她不想知道这家伙为什么沉迷喂猪,还能意犹未尽,只想知道另一件事:“郎,我听村里人说,方才有贵人来找你……”
不等她问完,苏赢就摇头道:“兰心姑姑你忘了吗?你自己说过的,冒充成富贵人家来认亲,拍花子的就喜欢这么干!村里人被骗,姑姑你怎么也能上当呢?”
“?”兰心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词顿时没有了用武之地,她连连点头,“啊对对对!”
少年顿时扬起一个兴高采烈的笑容:“我把那人狠狠收拾了一顿!拐子就该是这样的下场,姑姑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兰心:“???”
她万万没有想到,只是以防万一,希望有人找来时李郎别那么轻易跟人走了,好歹让她有所准备,怎么就发展成「机智识破拐子阴谋并重击拐子」的大戏了?
但转念一想,这好像是好事啊!
——明明是好心来接人,却反过来被收拾了一顿,想必对方对“李郎”的印象已经跌落谷底。而能被派过来接“李郎”的人,地位可想而知,回去告上一状,就足够一府上下对他印象大坏。即便是不告状,平日里稍加为难,暗中使使绊子,对毫无根基的“李郎”来说,恐怕也够他受的了。
兰心当然不是希望“李郎”吃苦受罪,这毕竟也算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但人总有偏向,若是他被接回去受尽宠爱,想必另一个孩子的处境必然不好,而倘若他不受喜欢,另一个孩子的处境便能好上许多。
所以,她乐得看见“李郎”疯狂破坏自己在来接他的人眼中的形象。
这样一想,她感觉这一出「机智识破拐子阴谋并重击拐子」的大戏宛如神来之笔。
“妙啊!”兰心忍不住赞叹出声。
苏赢疑惑看她。
“……我是说,你做的好。那个骗人的拐子在哪里?”兰心轻咳一声,改口道。
“在那里。”
苏赢指了指猪圈的方向,原本还想见一见人的兰心顿时脸色大变,连退大步。
大概误会了兰心的意思,他眨了眨眼睛:“人没死哦,我可是遵纪守法的人。兰心姑姑,拜托你帮忙找人去报官罢!”
兰心的心情肉眼可见地愉快起来。
都不必苏赢指点,她很快就找到了村里的几个小伙子,用了苏赢同款的说辞,称#李郎发现冒充贵人的骗子#,让他们去报官。
村民们还有点将信将疑,总觉得刚才那少年实在气派十足,不像是骗子,却被兰心言两语一通忽悠说服了。
不多时,接到通知赶来的衙役从猪圈中拖出了一个被五花大绑昏迷不醒的人,被打肿的五官沾满了污泥,辨不清身份。
作为差点被骗的受害者和举报者,苏赢理所当然跟着押解的队伍一起去了县城。
兰心与他同行。
一路上,她终于想起问一问之前发生了什么。
苏赢一脸无聊地摆摆手:“就是骗子惯用的那一套啦,我一个字都不信。”
他义正辞严,周身散发着正道的光:
“——像这等肆意拐骗良家少男之人,理当押解到县中府衙,接受法律的审判。”
兰心强行压下差点笑起来的嘴角,化身为无情的点头机器。
“啊对对对!”
“冒充国公府贵人,更应该罪加一等。”
“啊对对对!”
“居然还骗我说他是什么魏国公府世子,是和我交换了身份的人,笑死我了。”
“啊对对——你说什么?!”
第38章 无冕之王4
先堂兄一步来接人, 是徐明瑾计划好的。
他知道自己要面对的不是京城那些见惯了阴谋手段的高门子弟,只是一个从小养在乡下、连书都不曾读过的泥腿子罢了。
偏偏这个泥腿子,却流淌着魏国公府高贵的血脉, 要夺走他所拥有的一切。
既然人被接回去已是不可更改的事实,徐明瑾很清楚, 他若是想方设法阻拦, 甚至冲动之下对那个泥腿子下手,只会引来魏国公府上下的不满乃至憎恨——谁让他只是一个没有血缘的外人呢!
尽管理智上知道, 他应该安安心心接受现实,甚至主动退让, 即便不再是魏国公府世子, 他在魏国公府仍然能有一席之地, 以后科举出仕,依旧可以倚靠魏国公府这块金字招牌,在官场上也不算毫无根基。
若是他能放下身段, 讨好讨好那个乡下来的泥腿子, 和对方当一对“好兄弟”,他的日子恐怕比魏国公府的旁支都要强多了。
——但徐明瑾就是不甘心。
他从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是魏国公府的世子, 这偌大的国公府将来都是他的。即便是二房的堂兄弟们, 别看平日里兄友弟恭, 但他内心却始终俯视着他们。
毕竟, 二房的堂兄弟将来也不过是分出去的旁支,他才是魏国公府的主人。
这样骄傲的他, 怎么能忍受自己所骄傲的一切都被夺走, 变成自己平日里最看不起的泥腿子?一旦失去了魏国公府世子这个身份,即便还能留在魏国公府又如何?他又不是被人抢光了肉骨头,舔两口汤汁就能满足的路边野狗!
以魏国公府的能量, 朝堂上大部分官员都得拉拢。没有魏国公府做靠山,即便他考上状元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从小小七品官做起!一旦将来那个泥腿子继承了魏国公府,难道他要一辈子对那个人卑躬屈膝,靠着讨好他才能获得魏国公府的助力?
正是因为想得太明白了,看得太清楚了,徐明瑾才感到发自内心的痛苦。
就像一个从出生起就守了金山十几年却被迫拱手让人的倒霉蛋,即使奋斗拼搏一辈子也挣不到那座金山的一角,对金山的新主人,又怎能不嫉妒怨恨?
是以,哪怕明知道世子身份的失去是注定的事实,明知道应该和那个真正的世子搞好关系,明知道怎样做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但他就是不愿意!就是不甘心!
既然如此,他又怎能让那个人高高兴兴接受他的一切,从此快快乐乐地俯视他呢?
但徐明瑾也不打算弄出两败俱伤的局面。
他要用最诚恳的态度,去邀请这个即将入主自己家的泥腿子,他要让对方相信自己的诚意、相信自己的歉疚、相信自己因为身世曝光而产生的不安与痛苦。
在那个人面前,他将是“因撞破身世而纠结痛苦,却为了养父母不为难而主动前来将养父母的亲生子接回家”的孝顺儿子。
抢在堂兄之前先一步挤出来的这两天,同为意外抱错的受害者,他会努力与对方打好关系,让对方完全相信他的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