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也不是来时的院子,遍地杂草,草有半人高,随着他的走动,发出簌簌的声音。
远处是无尽的黑。
“姜小姐!”莫正初大喊起来,可回应他的,只有风声,还有……身后的水声。
水声?
踢门出来的时候,他看到的只是一处极其荒芜的院子,一眼就能看到全部,连水沟都没有,哪里来的水声?
水声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额前冒出冷汗,男□□头收紧,慢慢回头看去。
半开的门内,那间他不久前走出来的屋子,不知何时灌满了水,水里黑沉沉的,只有一件裙子飘荡在水面上。
哗啦。
哗啦啦。
哗啦哗啦……
水越来越多,越来越满,终于往前一涌,冲破了那扇晃动的木门,朝他扑来……
莫正初转身就跑,看到小院的出口,想也不想就朝那里跑去,可一脚踏出去,视野彻底陷入黑暗。
他睁大眼睛,每走一步,便感觉背后沉了些,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再次拈诀划过眼睛,气喘吁吁地回头。
他的背上,趴着一团肉,蠕动的肉,随着蠕动的加快,那团肉逐渐变大,最后,终于露出一张堪称人脸的部位。
是一张畸形的人脸,脸如水一样扭动游晃,嘴巴咧得像一条残破的长线。
莫正初强忍着才没吐,他拼尽全力使出道法朝那怪物击去,可手掌一触及那团肉,身子竟是一轻,犹如从高处坠下,失重感猝不及防。
“嘭——”
他瞬间坠入水中。
被水淹没那一刻,莫正初依旧有着清醒的意识,四肢被流动的旋涡圈住,动不了,更是无法呼吸。
他眼睁睁看着那件裙子慢慢靠近。
黑沉的水里,裙底幽幽伸出一只手来,那手很长,长得已经不是正常人会有的长度,像一条没有生命的缎带,无限拉长,然后晃动着、爬行着、扭曲着……直至他眼前。
莫正初瞳孔一点点放大,他想后退,可是双腿根本无法动作。
那双手抓住了他,湿漉漉地往上,缠住他的脸颊……
他惊恐得目眦欲裂,处于生与死的边缘,突然就想起了一个故事,一个师叔很久前讲的一个故事:
某地有个男人擅长捉鬼,素来以此谋生。有一次,他如常地成功替人捉了鬼,可耗费不少精力,捉鬼后就饿得不行,雇主自然为他大摆宴席。
谁知吃完了山珍海味,那人还是觉得饿。
回去的路上,他饿得前胸贴后背,几乎走不动路了,好在这时候看到冷清的街上竟有人在卖米饭。
这很奇怪,大多以此为营生的人要么卖饼卖糕卖包子,或者支摊卖面条、饭菜……从未有谁单独卖过熟米饭,那摊上,别说菜,连点儿料酱都没有,真的只有白米饭。
可那人太饿了,给了钱,就要了几大碗米饭大口吃起来。
吃饭时,他听到了一阵很吵的声音:
“笃笃笃……”
“笃笃笃……”
那声音震耳欲聋,几乎就贴在他的耳朵上,吵死人了!
像是马蹄声,可是抬眼朝街上看,哪里有什么马?
那人吃完了饭,赶紧往家里走,到了家门口,却看到大门挂了白布,里面断断续续传来哭声。
他还以为家中有人出了事,连忙跑进去看。
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尸体。
尸体腹部像是破了,内脏流了一地,惨不忍睹。
妻子哭得厉害,邻居叹气说:“可怜啊,本来好好走着,你说他非要在马车过来时往对面的面馆跑什么……”
原来那男人捉的鬼是个饿死鬼,生前给一个地主做牛做马一辈子,因为被那地主儿子捉弄,变成残废,地主不仅不管,还倒打一耙说那人偷盗家里财宝,逼得对方背着骂名活活饿死,死后化作厉鬼报复那地主一家。
此人明知前情,还为了钱财致使那可怜鬼永世不得超生,最后被那鬼的怨气蒙蔽了眼睛。
他吃米饭时听的吵闹声音,正是自己被马踩死之际听到的马蹄声,而那一碗碗米饭,则是人死后上路的饭。
莫正初当时年少,对那个故事很不屑,鬼怪妖邪魂飞魄散就彻底没了,怎还有能力再害人?若都是如此厉害,谁还敢除妖捉鬼?
可此时此刻,他眼前却浮现出山中那妖的脸来。
青年满脸的期冀,在逆光一剑后化作迷惑、不解,那张和姜小姐极其相似的面颊越来越白,尖尖的耳朵颤抖一下,最后犹如狰狞的凶恶雕塑,定睛瞪着他。
从山中回来后,他就从未回忆过那一幕。
不想……或许也是不敢。
妖邪就是妖邪,尤其是狐妖,就算那时没害人,也终有一日会吃人。
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可是,那双扭曲的手勒住脖子时,记忆里的另一双手,便如决堤之水,汹涌而疯狂地冲刷着他的意志。
那双手很白,很细腻,一看便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那双把他用力背起,在他身前生火,用树叶一遍遍喂他喝水,撕开肉捣成肉糜喂给他……
窒息,无穷无尽地窒息,心脏几乎都要爆裂了。
“不要!”莫正初唰地睁开眼睛,惶然坐起。
一旁的身影连忙凑过来:“怎么了这是?怎么出了这么多汗……你做噩梦了?”
空气中带着一股异样的芬芳,莫正初手一动,便摸到了床边的剑,心下骤然安宁,再看向一旁的“姜邑”,梦里的窒息感愈加真实。
他能逃出来,是记忆里的那双手……那双只想救他的手唤醒了他的意志。
是姜邑,又是姜邑救了他!
他双眼炽热,用力将人抱住,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对方一怔,随即轻轻笑了:“还真做噩梦了啊。”
莫正初依旧闭着眼睛,这个无比真实的梦让他异常不安,本能地把人抱得更紧:“姜邑,我一定会对你负责。”
靠在他肩膀上的那张脸轻轻动了下,发出低笑,似是羞涩,点头不语。
如果莫正初这时候抬头,便会看到女子的嘴角犹如被割裂了一般,毫无阻碍地往上弯起,就如梦中背上的那团肉,弯至耳后。
……
另一头。
潮湿的洞内,姜邑坐在水潭边缘,赤着双脚在水里一前一后荡着,白得晃眼。
少年双手抓着他的脚,半个身子潜在水里,鱼尾偶尔往上摆,悄悄撩拨脚的主人。
姜邑犹如老僧入定,不为所动,认真盘问起眼前的这条鱼:“我这身衣服,怎么来的?可别说是抢的,这衣服一直在我家里的柜子里放着,你可抢不到。”
少年眼眸微微闪烁。
姜邑看出他又要不老实,抬脚在他尾巴上轻拍了下,教训顽劣的小辈似的,语气带着诱哄:“你那天……好像在洞里说了什么生宝宝……是想跟我成亲?可人类的规矩里,成亲后就要赤诚相对,你要是真没成亲的想法,就随意……”
水面猛地起了波澜,少年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从水里跳了出来,巨大的鱼尾在岸边重重拍了下,湿漉漉的鳞片犹如甲胄,发出沉重的巨响,同时水花四溅。
眉头跳了跳,姜邑抹去脸上的水滴,斜斜瞥他一眼:“……”
湿漉漉的面颊旋即被一双修长而苍白的手笼住,迅速擦去水痕,似乎嫌手擦得不够仔细,竟凑近了脸,张嘴要舔……
“!”姜邑连忙别过脸,随后不敢置信地瞪他,“你干什么?”
“成了亲,可以。”檀洄贴着他的面颊,嗓音有些哑。
“还没成亲!”而且他还在问话!
眼看少年又要胡作非为,姜邑嘴角抽搐一下,神色尽力稳住:“回水里去,先好好回答我的话。”
“哦……”
不甘不愿地回到水里,又继续用尾巴戳着那双脚玩,眼窝深处的眸子始终盯着他,薄唇抿成一条线,像是紧张,又像是讨好。
姜邑好几次都要被脚底的痒意弄笑了,抿嘴忍着道:“我问你,你是不是……能从这里直接去我家?”
这次很乖,点了头,将那双脚紧紧抓住:“胥城的一些水井,其实和这里相通。”
这么方便???
那衣服想来就是檀洄跑到他家里拿的了,姜邑眼睛微亮,仔细打量着他:“我的房间,有人住吗?”
“晚上没有。”
“你的意思是说,白天就有?”
檀洄点头,随即眼底露出厌恶:“那个人很臭。”
姜邑一愣,问:“是不是和我长得一样?”
对方却摇头:“不一样。”
怎么会不一样呢?
姜邑满腹狐疑,想到那人的打扮,比划着道:“那个人会在脸上涂上很多脂粉,相貌也更像女子一些,也没有疤痕和我这样的耳朵,除去这些,是不是有些像?”
半晌后,少年勉强点了头,却又沉声补充:“但是很臭,很讨厌。”
姜邑:“……”
他问:“具体是什么臭味?狐臭吗?”
少年摇头:“腐烂的臭道。”
姜邑沉默了。
那应该不是狐妖,可是扮作他的模样取代他的人生,为什么会晚上不在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