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年幼时,费金亦以“年幼体弱,易惊易惧,唯恐伤身”为由,将容见囚于深宫中,等闲不在这些场合露面。如今他日渐长大,早已及笄,定下当日之约的朝臣便旧事重提,想让长公主出现在众人面前。
费金亦还未言语,礼部尚书先道:“公主还未出嫁,怎能抛头露面,于礼不合。”
这位礼部尚书出自江南王家,累世公卿,钟鸣鼎食。而费金亦继位以来,对世家大族极为优待。而这些大族经历过的何止一朝一代,有些早已忘了当年之约,倒戈驸马皇帝。
如此一来,以林元瑾为首的文官辅臣和累世公卿之流便吵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
费金亦似乎终于不胜其烦,说了句:“好了。”
偌大的筵席,满座文武百官,一时竟安静至极。毕竟费金亦的皇位来的名不正言不顺,在朝堂上待人处事也一贯温和,很少显露出不悦。
崔桂依旧在慢悠悠地饮酒。他的手掌半搭在桌上,官服多年未换,胸前的四色仙鹤补子洗的发灰,似乎对现下紧张的局势一无所知。
只放下酒盏的时候,酒杯磕了一下,很清脆的一声。
费金亦轻轻一笑:“原先念着她年纪尚小,不能经事。但大学士也言之有理。重阳已过,今日宴毕,他日再另请些小姐命妇,与公主作陪。”
事已至此,费金亦看起来脾气再好,也装不下去了,撂下这句话后,说是神烦体倦,先行休息。
崔桂看了林元瑾一眼,一时不言。
张得水跟着费金亦回了太和殿,打发了御前的小太监斟茶倒水,还未落定,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费金亦甚至没有抬头,只沉声道:“你来做什么?”
果不其然,来的是他的儿子费仕春。
费仕春个头很高,相貌与费金亦不甚相似,费金亦又能看得出年轻时的英俊风貌,费仕春只能称得上平平无奇了。
张得水一见费仕春,默默地退了出去。
费仕春只略行了个礼,便阴阳怪气道:“陛下,您是皇帝,是天下之主,怎能容几个老臣置喙!”
费金亦还未顺气,懒得理他:“你懂什么?”
费仕春又上前几步:“儿臣知道,那位长公主已经去了仰俯斋,是不是以后还要牝鸡司晨当女帝啊!”
费金亦慢慢抬起头,看向费仕春,他的这个儿子,长到快三十岁,依旧一事无成,他却不能再有别的血脉了,这是唯一的指望。
他道:“你的事,朕早已打算好了。”
费仕春怎么会信,他已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像是孩童向父母索要危险的玩具:“儿臣是您唯一的儿子,却无名无姓,只能任人欺辱,您于心何忍?”
说罢便摔门而去。
张得水见动静歇了,走进去为费金亦倒了杯新茶。
费金亦气得胸口不住起伏:“他像什么样子?”
张得水安慰道:“太子尚未成家立业,又忧心国祚旁落,着实着急了些。”
费金亦道:“他……朕让他小心谨慎,戒骄戒躁……”
又颇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你去看着他吧,别闹出什么事来。”
戌时刚过,范瑞已东华门当值四个时辰了。
今日是重阳节,有些门路的侍卫都换班归家,留下来的大多是无权无势,不讨上头喜欢的那些。
范瑞本不在其列,甚至他本来也不是看大门的。与内廷侍卫相比,看门侍卫毫无前程可言,无功可力,也入不了贵人的眼,只能白白消磨青春,待到年老体衰,只能退出去,领些许薄俸,再寻他路。
范瑞看不上这些人,也从未想过身处其中。
直到他开罪那位长公主,谢都事奉公主之命,将他贬到这里。在宫中当值的没有傻子,都知道他是做了什么错事,得罪了什么大人物,才沦落至此,更看不上他,而以前的那些兄弟们也都避之不及。
是以重阳之夜,他还要轮值整夜。
延寿殿的筵席未歇,东华门外排了一长道的马车,都是准备接自家官人老爷回去的。
现在是清闲的时候,范瑞半倚着门边,稍作休息。
远处走来一个公子哥,浑身酒气,穿着身蓝袍子,未见品阶,连腰牌也没有,不知身份来历。
范瑞知道宫中无等闲,但也不能让人随意离开,便将这位公子半请半拉到卫所,等他清醒一些,再做打算。
没过一会儿,御前总管张得水却停在了他的面前。
张得水吊着嗓子,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咱家得先去看看公子。”
什么样的人物,哪怕是公侯家的子弟,又怎么劳烦得了张大总管。
范瑞觉得奇怪,领人到了那,已走出去好几步,又悄悄回来,躲在了卫所外。
他听那位张得水苦口婆心道:“太子殿下何苦自轻自贱,惹得陛下伤心,老奴看着都于心不忍呢!”
范瑞心头猛得一惊,浑身发软,几乎不能动弹。
外人如何得知,皇帝费金亦竟另有一个儿子,还凑巧被他得知。
他得罪了公主,本以为此生仕途无望,只能当一个看门的小卒,没料到这才是他的际遇,竟有了从龙的机会。
福祸相依,长公主又能如何,这位才是真龙天子。
他兴奋到近乎战栗,静待张得水离开后,凭借着一股莽勇冲了进去,立刻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他铿锵有力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太子殿下惩处。”
即便是费仕春,也能看出他的意思,他“哦”了一声,道:“你竟这般胆大,不怕孤杀了你吗?”
范瑞再叩首:“殿下身边解难纾困的清客忠仆不知凡几,但小人在宫中当差,虽位卑言轻,却也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幽暗的灯火下,费仕春的神色难明,他看着眼前这个人,考虑是杀了他,还是要用他。
*
第二日,皇帝命长公主举办筵席一事已传遍太平宫。
周姑姑非常紧张,容见则有些茫然,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想着等日后再做打算,毕竟还要先上课。
下课后,谢殊又来到容见的屏风前,他装得倒是很好:“听闻殿下要办秋日宴,我……”
容见昨日听了他说的话,今天当然不再那么好声好气,也没那么多虚情假意可供挥霍,他轻声道:“书斋是读书的地方,谢公子不必多言。”
谢殊愣了一下,没料到碰了一鼻子的灰,还未反应过来,就看到容见的脸色不佳,以为他心情不好,今日才会如此,拱了拱手退下了:“是臣僭越。”
容见本来都不太记得这个人,他已凑在自己面前,免不了让容见想的更多。
这人着实是个混账,想娶公主当皇父,还想再纳个表妹,无耻之尤,甚至觉得那个表妹是他的掌中之物。
虽然坏人姻缘天打雷劈,但容见觉得,既然他已经知道这件事,若是能帮一个姑娘认清这位表哥的真面目,也算是一桩好事。
但,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麻烦。
下午放课后,容见照例最后离开。
明野走上前,为他收拾书本。
容见被谢殊之事闹得心烦意乱,心情也差,一时脱口而出,问道:“明野,你能出宫吗?”
明野道:“可以。”
“谢殊的事……”
费金亦将长公主束缚在深宫之中,只给他高高在上的尊名,却没有真正的权势。
无论容见想做什么,手头却无可用之人,属实是有些难办。
所以在遇到无法解决的事时,容见的本能是求助明野。但话说到一般,又发现这不是仅凭明野一己之力就能做的。他现在还只是一个官职低微的侍卫。而等故事线正式进入《恶种》,男主拥有权势之际,自己要么就顺应剧情不在人世,要么就溜之大吉,隐姓埋名地活下在世界某处。
容见摆了摆手:“算了。”
明野问:“殿下讨厌他。”
虽说是问,听起来确实陈述的语气。
容见若有所思:“他……烦人的很。”
又偏过头,朝另一边看去。
明野站在容见身侧,有光从雕花窗棂中照了进来,落在明野的脸上,显得他眉眼英俊,神情平静中透着几分寡淡,与那些歪七扭八的公子哥们大不相同。
也许是谢殊前日的话给了容见巨大的冲击,今日又无意间回忆起《恶种》的开头是明野流放弃都。
容见福至心灵,竟然在一瞬间想起周姑姑所说的“大计”。
就是原身不在乎的那个计划。
原身接近明野,本来就是为了作弊,但周姑姑疑惑不解,于是为了糊弄周姑姑,他就说了个弥天大谎。
原身说的是等到必须成亲的时候,他会药倒明野……以遭人玷污,去护国寺清修的名义,推迟完婚。
这件事听起来像是痴人说梦,但是从整本书都无人知晓的禁庭隐秘——长公主之死,明野流放弃都来看,可能是日后原身发现不得不成亲竟然真的采用了这个计划,一步步完善,最后真的去做了。
计划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原身先是依靠明野作弊,再来是淫.乱后宫想把锅推到明野身上,再置身事外,逃避成婚。但从结果来看,这件事大概率暴露了他的真实性别,而且又是在宫内,事发突然,外臣难以得知真相,所以皇帝费金亦直接心狠手辣把人给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