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得水在一旁看着,只得硬着头皮道:“这几个逆贼即使到了上京,也不过任由陛下摆布……”
之前的数十年里,费金亦从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失控,他似乎永远运筹帷幄,将戏演得很好,但容见与明野正一步一步把他逼到绝境。
而此时费金亦一听到张得水的声音,猛地抬起头,阴沉沉地注视着他。
一提起明野,费金亦就想起当时张得水为明野说的那些好话,便随手拿起砚台,朝他的脑袋砸了过去。
张得水是不敢躲的,任由砚台将自己砸的头破血流,也不敢发出声响。
御书房里沉默到近乎死寂,外头的门却忽然响了一下。
小太监不报而能来内室的人只有一个,就是费仕春。
张得水像是得了救命稻草,慌慌张张地将费仕春请了进来。
费仕春朝费金亦行了一礼,称呼他为父皇,脸上毫无血色,精神不振。
自从听闻了寒山城的消息,得知明野也从边疆赶回来了,费仕春就惶惶不得终日,每晚都夜不能寐,做梦都是长公主回到上京城,查出了他与费金亦之间的关系,叫人一刀结果了自己。
那样的梦太真,加上按照脚程计算,长公主回来的时日逐渐逼近,他想来和费金亦商量个对策。
没料到一进屋就是这么个场景,费金亦坐在位置上,似乎是发了一同大火,御前总管张得水头破血流,堂前的地面飘着几张白纸。
费金亦没出声,费仕春就低下身,从地上拾起密报,上面是地方心腹报上来的机密情报,说是找不到长公主的踪迹,怕是不能阻止了。
费仕春越看越心惊肉跳,他的胆子本来就不大,两年多前敢对容见下手,只是仗势欺人罢了。现在费金亦眼看着要倒台了,什么心思都收了,战战兢兢地叫了句:“父亲。”
良久,费金亦站起身:“春儿,怎么了?”
费仕春上前走了几步,御书房的门窗紧闭,几乎见不到外头的光亮,一派阴沉死寂的景象。费金亦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的耳边传来费仕春惊恐的声音:“父皇,父亲,她会杀了我们吗?她一定会知道那些……然后杀了我们的。”
他已经吓得神志不清了。
费金亦斥责道:“你在胡说什么?”
费仕春哀求道:“趁他没有回来,我们赶紧逃走吧。逃离这里,逃出大胤,没有人会知道,日后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费金亦终于无法忍耐,三两步走到费仕春面前,将他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也一脚踹倒。
他神情偏执,厉声道:“容见不知道,也没有证据。这是一场战争,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她没有赢,我也还没输。”
费仕春躺在地上,捂着胸腹,哀哀地恳求着。他没有父亲那样的自信,在皇权之战中,没有中间选项,不是赢就是死,费金亦熬死了容士淮,杀死了容宁,现在却没有能力结果容见,就只会因对方而死。
费金亦强自镇定道:“她要以公主的身份登上皇位,在道德上就更不能有瑕疵,不可能背负弑父的名头。还有时间,就有转圜的余地。”
费金亦抬头,看着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布置。
前朝的名家大作,各种珍稀孤本,数十年才能烧成一个瓷器,这些只是权力的很小一部分的附庸。
费金亦绝不可能离开这里,为了这个位置,他付出了自己的一生,怎么可能就这样舍弃?
没有必要害怕。
费金亦安慰自己,将事情往好处想了想,世族还会继续抵抗下去,他们是自己最后的依靠。
*
十月三日,容见重回上京。
借由万来商会的遮掩,一路上走得还算轻松,没再出现任何意外。
因没有公主仪驾,也不好就这么去往太平宫,到时候再被拦下来,十分不妥。
容见便派人先去了崔桂的府上,递了封信,盖有他的私印。
崔府管家急忙入宫将消息告诉崔桂,说是公主的意思,让首辅做些准备,要在黄昏时回宫。
时不待人,也容不得过多修整,容见换了一身繁复的宫装,装点了很华美的首饰,马车畅通无阻,驶入了太平宫门。
甫一进去,门口的宽阔大路上就等了数十名官员。
明野先一步下马,走到了马车边,伸出了手。
一只手搭在了明野的臂弯上。
容见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刚一落定,便是浩浩荡荡地请安声。
崔桂一贯古板严肃,此时却情难自已,泣不成声。
明野陪在容见的身侧,久违地回到宫中。离开上京时,他虽然已是锦衣卫中的后起之秀,但毕竟只是皇帝近臣,对朝堂局势起不了太大作用。而现在却不同了。
他是长公主身后最强有力的支柱。
容见向前走了几步,先是扶起劳苦功高的崔桂,又随意地点出礼部尚书,不紧不慢道:“陛下怎么没来,不应当来恭贺儿臣平安归来吗?”
此话一出,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不敢作声了。
虽然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费金亦的谋划,是他通敌叛国,但也明白是正中皇帝下怀。
所以长公主才会去的那么急,甚至连回来的时候都不算顺利。
但长公主平安归来,甚至刻意在大庭广众之下露脸,就是为了公告天下,告诉朝堂之上的人这个事实。
局势变了,费金亦的这个皇帝,大概是真的做不了多长时间了。
容见只是随口一问,也不是真的要等人回答。
他偏过头,巍峨的宫墙下,残阳如血般覆在地面上。
离开的时候是清晨,容见没有想太多。但做一件那样冒险,很有可能有去无回的事,心绪难免有些起伏。
而回来的时候,明野就在他身边,即使知道要面对费金亦,这个做了十几年皇帝、心狠手辣,在《恶种》原文中也算是大反派的人,容见却没有丝毫害怕。
容见扶着明野的手,在众人面前,沿着大路,一路向宫内走去。
这本来是于礼不合的。他们没有定亲,不能有这样亲密的举动,但在场之人,无一敢提出反对。
顾之平站在人群最后,偷偷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
以他的官职,本来是没有资格来的,还是求了师长,说是曾在长公主身边任职,很放不下公主的安危,才被允许来了这里。
那日长公主虽然将顾之平赶了出去,不允许他再在自己身边伺候笔墨,但到底没说太多,是以翰林院的人也不知道其中关系,也没有对他苛责。
得知长公主要去往寒山城和亲的时候,顾之平惊慌失措,但内心隐秘之处还是又些许窃喜。长公主再怎么金尊玉贵,有再多人的支持,还是要去和亲,并为此付出一生。那个在长公主口中,自己不能与之相比的大将军明野,也做不了什么。
顾之平明知自己不该这么想,却无法抑制这个卑劣的念头。
直到长公主回宫。他逆光站在明野身边,半垂着眼的神态看起来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矜贵,令顾之平驰魂夺魄,一时不能言语。
长公主似乎永远不会改变,是他的品格在这个名利场中变了,连志向也丢失了。
顾之平愧疚难耐,他想拾回自己的初心。
*
回宫之后,容见依旧不能休息,离开上京的这么长时间,虽然在崔桂的主持下,朝堂勉强维持运转,但很多事等着他决定,又与内阁阁老商酌了诸多事宜。
到了第二日,容见起得很早,忙着批阅折子,好不容易解决了大半,窗户处传来响动。
容见本来还没太留意,直到明野走到他面前,才反应过来,傻傻地问:“怎么不走正门?”
经过昨日的事情后,谁都直到他们俩之间的关系,明野已经可以很自如地出入长乐殿,不会有人会拦住他。
连周姑姑都不会。
周姑姑和旁人不同,知道容见是个男孩子,而明野毋庸置疑也是个男人,两个男人在一起,其中一个还装成女孩子……这么复杂的恋爱关系,一旦容见的真实身份被揭穿,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周姑姑非常担忧,抽了个空,找容见说了这件事。
片刻的迟疑后,容见解释道:“姑姑别担心,他知道的。”
周姑姑吃了一惊,但也没再说什么,默默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本来还想着容见恢复真实身份后,娶妻生子,现在已经不想这些了。和明野在一起,不是最坏的结果,她就谢天谢地,阿弥陀佛了。
容见回过神,明野已经坐在了他的身侧,握着他的手,漫不经心道:“走惯了。”
顿了顿,继续说:“我以为殿下会在窗台那里等我。”
明野的语调平静,似乎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没有指责的意思,容见却平白心虚起来。
以往窗户一传来动静,他都会停下手中的事,打开窗户,接明野进来。
这是他们之间隐秘的乐趣。
这次一来是太忙,二就是潜意识觉得明野会从正门进来,就没有留意。
容见伸出另一只手,搭在明野的肩膀上,嗓音放得很软,脸颊也靠得很近,吻了吻明野的下巴:“对不起,太忙了,折子看得我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