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辅萧宏眼观鼻、鼻观心。
他目睹了姜溥被宣隐当庭掌掴,想到姜氏乃第一旺族,尚且在这么个十九岁的小儿面前没有半点体面。他们萧家现在被推到最前面,他若一个不小心,下次宣隐打的就是他的脸。光是想想,他都觉得脸上隐隐生疼。
基于这种隐晦的担忧,连在姜溥面前都敢对着干的萧宏选择了闭嘴。
温演在内阁多年,除了在韩氏的利益上据理力争,旁的都唯首辅马首是瞻,这是他的生存之道。此时他见梅辂老神在在,便知梅辂早已心中有数,他也选择了闭嘴。
吕姓是四姓中最弱的,吕标当然不敢在前面人都没说话的情况下跳出来挑事,况且宣隐也没挡着他吕家人的路,于是也闭嘴了。
裴青时是新进内阁的后辈,资历尚浅,平素不多言。且他同时还兼任工部尚书,作为宣隐曾经在工部的上峰,曾也在宣隐的考核中写下过优异的评价。他虽然觉得宣隐这种升迁太快了,可他没道理对自己以前的评价打自己的脸,为着脸不疼,也选择了闭嘴。
梅辂满意地点头,提了笔在折子上写下票拟:拟擢升宣隐任兵部右侍郎。
折子当天就送到天玺帝案前。
英珠是秉笔太监,他提笔沾了朱砂,天玺帝压在他身上,从后面握着他的手,在折子上写下:“准了。”
明忠是掌印太监,拿出印信,浸满朱红的印泥,盖上大印。然后目不斜视地收了折子,退下,关门。
很快殿里就传出书册扫落在地,衣裳剥裂,沉重晃动以及压抑的喘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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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调令下发,大靖朝最年轻的正三品文官就此诞生。
武官凭军功晋升,年纪轻轻战功显赫又身居高位的,每朝每代总有那么几位。可文官要经科举三试,又要经吏部按年限章程的考核升迁,在这个年纪升上这等品阶的,除了袭爵的,旁人是休想的。
宣隐打破了各种陈例。
一时朝堂咂舌。
却无人敢多说片字。
毕竟众人心知肚明,这宣隐是新晋的天玺帝新宠,又是北原王爷的座上宾,而且还会打人。
谁也不想被打。
于是谁也不多说什么了。
燕熙就在这种微妙的平衡和默许中,赴兵部任职。
他到兵部第一件事,就是迎宋大帅入都。
宋大帅是北原老王爷宋青的长女,名唤宋月潇。
宋月潇自小当男孩养,启蒙时就把父母南北派刀法都学了,十二三岁时就能拎起大刀。她比宋星河长了三岁,比宋北溟长了五岁,长姐的威风足得很,打弟弟数她打得最多,教弟弟也数她教得最多。
北原老王爷十分开明,长女跟在身边,有机会都让她去闯。她原本是在母亲苏红缨的女兵营里,后来立了好几回军功,又在比武场上掀翻了好几个有名的将军,便带起男兵了。
宋青夫妇殉国时,宋星河受伤,宋北溟被留质在靖都,宋月潇身为长女,提起大刀,带着踏雪军扎根在了北原的莽莽深雪中。
自她守狼峰关起,无一败仗,未失寸土,一路晋到主将。
燕熙这段时间筹划迎接宋月潇事宜,总听下边人跟他说宋月潇少时在靖都呆过一段时间,把同龄的男子挨个打服了,闹得靖都望门里没人敢上北原王府提亲。
导致燕熙想象里宋月潇是个打打杀杀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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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微颤,铁蹄震动,红潮一般的踏雪军从远处的天际线上出现。
一队快马领先,扬尘呼啸而来。领头的姑娘策马停在燕熙面前,未语先笑,有一种宋北溟换了女装来看他的感觉。
传闻害人。
燕熙一时反应不过来,怔了片刻。
“你是宣侍郎?”宋月潇长发高束,没戴笄钗,未施粉黛,背负大刀,红衣猎猎,眉眼间自有威势。
靖都的五月已是闷热,宋月潇从北边来,背后是踏雪军压境而来的刃霜,她一马当先,长发卷在风中,仿佛携了一身风雪,眼睛格外英气,和宋北溟的五分相像全聚在这眸光里了。
她带着笑瞧过来,化去了传言中的锐利,英气中不失妩媚,挑眉笑道:“我那弟弟没少欺负你吧?”
“下官宣隐。”燕熙虽官BaN至正三品,比宋月潇的从一品建威将军还是差远了,他行了极恭敬的一礼道,“奉陛下之命,出城迎接宋大帅,北原王爷和尚书大人已在城门相迎。”
燕熙作为主事迎接的官员,带队出城三里来接,兵部尚书陪着宋北溟在城门等着。
燕熙今日在城门与宋北溟错身相遇,他依制行礼,两人没有对话,燕熙扬鞭上马。
宋北溟的目光在他转身起便跟着他,他一路出城,如芒在背。
此时又面对宋月潇,有一种被两个宋北溟前后瞧着的感觉。燕熙耳朵尖上几不可察的红了些许。
想了想,燕熙觉得宋月潇主动示好并没有恶意,他听从了商白珩的意见,试着对人从不那么冷情开始,于是又接了一句:“回大帅,小王爷没有欺负下官。”
宋月潇哈哈大笑了起来。
第54章 兵戈交易
城门处, 兵部尚书周裕站在宋北溟的轮椅后面,宋北溟身边的又多了一个人。
裴青时。
因着宋月潇已经三年没有入都, 这一回内阁为表重视, 派了大学士来。
裴青时远远地望见燕熙陪着宋月潇策马而来,文官会骑马的不多,而燕熙竟然能跟得上宋大帅的速度, 裴青时微微眯眼。
等人到近处了,裴青时才将目光挪到宋月潇身上, 说:“大帅一路辛苦了。宫里头备了接风宴,陛下在等着了。”
“有劳裴学士、周尚书久等, ”宋月潇场面照顾得很好,“随行人马阿溟会料理,叫陛下久等实在惶恐,咱们这就速速进宫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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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头的每一个都是能号令一处的高官, 燕熙一个右侍郎便不够看了。他落后几步走在后面,看周裕身为兵部尚书, 正在极尽地讨好宋月潇。
大靖的兵部其实没什么实权。
行军打战之事, 由在外做战的主将说了算;调兵遣将之事, 都抓在五军都督府手上,兵部最多只能提个意见,最后得由内阁定夺。兵部能管着的, 也就剩下管理将士的升迁、伙食、粮草和军备, 相当于只是军事上的大总管。
而这其中连军备也不全是兵部说了算, 工部的虞衡清吏司捏着军械的制作和收发, 兵部尚书为求些好用的军械, 身为正二品大员甚至得找工部虞衡清吏司的正五品郎中说好话。
燕熙心中盘算, 工部的虞衡清吏司他算是攥在手里了。他主事过一段时间, 离开工部后又做主把原来的下属何勉提到了虞衡清吏司。还有虞衡清吏司管辖的军器科,里头的人他都换了一波,尤其神机营里的工匠,更是安排了几个从莱州调来的人。
燕熙像对待高考数学题那样计算着自己掌握的资源,并开始盘算升到兵部尚书时,能用什么资源叫内阁放权,又有什么手段可以胁制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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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头裴青时问:“踏雪军今年的冬衣可有着落了?”
宋月潇没有立即答话,而是顿了一下。
周尚书感恩她没有当面告状,抹着汗接话道:“裴学士,今年的冬衣正在赶制,兵部知道宋大帅来,怎么着也得先赶制出一批来。”
宋月潇这才答谢:“那便有劳周尚书了,月潇替北原的将士们谢谢内阁和兵部的关照。”
裴青时听到这里,便知道冬衣还欠着。
北原冷得早,最早的雪在十月就会下,算上路上送的时间,怎么着五月都得送出第一批冬衣了。可是兵部竟然还拖拖拉拉的正在赶制。
裴青时当即便冷了脸道:“周尚书,北原的冬衣务必在五月送出第一批。宋大帅他们回程,兵部总不能叫他们空手而归。”
周裕的汗流不止,连忙点头:“是是是,兵部一定竭尽全力保北原冬衣供应。”
燕熙面色淡淡地跟着,听宋月潇对周裕的每句话都有回应,同时应对裴青时也有章有法,既不谄媚,也不傲慢,不搞当面告状和背后阴人的那套,张驰有度间便把冬衣的事情解决了。
宋月潇有马上的威势,在官场上也很有分寸。
燕熙在心中赞叹,他明白北原王府为何在老王爷和王妃去了之后,还能屹立不倒了。
北原在京里头有个宋北溟,既打理着中枢的关系,又暗地里挣钱。
战场上有个宋月潇,能提刀上马,也能纵横周旋。
还有个二哥宋星河虽然受伤后上不了战场,但据说对军需调配、战场组织极是老道。
这三姐弟把里里外外的关系都吃透了,把北原捂得铁桶似的,别人根本染指不了。
这才是宋家在朝堂中始终有一席之地的根本依仗。
另有一样,宋家二嫂是汉家的女儿,而汉家控制着五军都督府。
这样说起来,燕熙和宋家还沾着点姻亲。他的武课开蒙师傅是汉阳老将军,后来一力教了他五年的是汉临漠将军。汉家二嫂名叫汉临嫣,正是汉阳的小女儿、汉临漠的胞妹,前年才嫁到北原去的。
如今看来,这些安排草蛇灰线,天玺帝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在对今天的局面排兵布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