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使跟在他身后,默默从袖袋里取出一张血书,交给燕熙说:“此乃文大人狱中所书,上头不知道。我乃粗鄙罪人,能将文大人绝笔公诸公世,也算赎罪。”
燕熙展开血书,上面是文斓刚劲的笔迹。
此书大约是文斓一入诏狱就写的,当时就抱了必死之心。
信中铿锵之言,亘古不绝:“我文斓出生微末,既无显赫家世,亦无天赋异禀,却生而有志,酷暑极冬,苦读不缀。感念天恩,酬我二十载寒窗,赋我激浊荡清之责,平生之志,得以践行。‘凡忠义之士,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①,我乃万千之一人,得此殊荣能以除奸。我忠义一世,死于奸佞之手,然正是死得其所,从我之后,此辈肖小,穷凶蠹虫,将无所遁行!人立于世,行正坐端,不须屈尊畏谗言。我此行必身死,无愧于心,无憾于天,无怨于人。今我之微言,将使万人振聋发聩;今我之微芒,将使暗夜乍明。哀怜万民生之多艰,吾万死不辞,且看后人!”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出自《论语》,释义“可以托付幼小的孤儿;可以寄托国家的命脉;虽被胁迫,却不改变重大的节操”。Ps:文斓的遗书全文,以我的水平,只能写到这种程度了。文斓在古代能考到二甲第十名进士(全国第13名),放到现代起码是省状元的水平,恕我能力不够,写不出惊天绝艳的文章。我佩服文斓这样的有志之士,仅以拙文,以表敬意。
第42章 何惧命运
燕熙走在来时的夹道上。
他始终领先一步走在北镇抚使的前面, 他的背挺得僵硬,一言不发, 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不知名的阴暗。
踏上某个石阶时, 一串铁链拉动的声音向他扑来,一个亢奋的中年男人声音乍然响起:“事了拂衣去!事了拂衣去!”
燕熙表面上看起来无懈可击,实际他被巨大的哀愤紧紧攥住了心神, 外界的声响于他有如隔着一层纱,不太真实。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有些茫然地扭头,正对上一张扑面而来放大的脸。
那张脸卡在铁栅栏之间, 面上爬满疤痕,一双眼布满血丝,因为兴奋极大的瞪圆了,死死地盯着燕熙。
燕熙眼中开始微有波澜, 他脑中一时吵轰轰的,一时又死寂阴沉, 他愣愣地跟着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那中年男人用力点头, 几乎要热泪盈眶了。
燕熙猛地惊醒:“《事了拂衣去》!”
燕熙终于听懂了对方的意思, 这位是原著作者刀刀!
燕熙找了她五年,竟然在这里相遇了。
刀刀神情热切,伸出沾满污渍的手, 话音已是哽咽:“我终于——”
北镇抚使以为囚犯要伤人, 一把挡在中间, 拦住了刀刀, 同时想要拉开燕熙。
燕熙几不可察地侧身, 避开了陌生人的碰触, 板着脸瞧着北镇抚使。
北镇抚使官职比他高, 却被他瞧得一激灵。
燕熙与身俱来的清高气质,就是能让人不禁想要讨好他,北镇抚使一边觉得微妙,一边解释道:“宣大人,这位犯人叫陈秋,是另一件案子的重要从犯。他最近疯了,宣大人莫听他胡言乱语。”
燕熙问:“疯了?”
北镇抚使说:“这人原本已经快要断气了,不知怎么又挺了过来。之后就成天神神叨叨地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燕熙不能与刀刀相认,只能顺着北镇抚使的话瞧向刀刀说:“他说什么了?”
北镇抚使沉吟着,拿不准该如何复述。
那边刀刀与燕熙会心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刀刀忽然扭曲地骂起来:“你们都是走狗,很快都会死的!大靖很快就要改天换日,你们这些人都要被清算!”
北镇抚使无奈地看向燕熙,意思是:就是这种要掉脑袋的疯话。
燕熙点头,转头打量起刀刀现在用的陈秋身体。
这实在不是能好好说话的场合。
燕熙本就托关系进的诏狱,北镇抚使必然不会放他单独行动,加上这一排监室都是用不封闭的栅栏拘人,一处说话,一排都能听见。
他们相对,却无法相认。
在短暂的注目中,他们瞬间理解了彼此的处境。
刀刀隐晦地笑了下,往后散漫地晃了几步,忽而干笑起来,他笑得极其用力,连着一阵巨咳,终于缓过劲后,不知是笑的还是咳的,他眼眶红了,疯了般怒骂道:“你们这些狗官,给我听好了!大靖是靠百姓双手托起来的,你们都是蛀虫!”
北镇抚使沉着脸听着,没有对“陈秋”出言斥责,而是对燕熙小声解释道:“这个人命不久矣,他也就剩下这么点力气,咱们走吧,他骂累了就会停的。”
燕熙没有动身,只看着刀刀。
北镇抚使只当燕熙是好奇,便劝:“若是不走,他还会骂更难听的,宣大人……”
刀刀突然冲过来,用力的摇晃栅栏:“我的命越来越短,就是被你们这些狗官所害。是你们的问题,是这个世界的问题!这天地它太烂了!”
燕熙听懂了。
刀刀是在说:他每次穿书活的时间越来越短,因为这个世界秩序越来越混乱,刀刀想要活的长,就要燕熙改变秩序。
经历这样频繁的生死,每一次都是苦难折磨,光是想一想,都要疯了。
刀刀却没有疯得彻底,这必定是有着异于常人的强大心志。燕熙不禁想到那次和刀刀短暂的交谈,那时刀刀的乐天和幽默已然被这频繁的生死磨没了。
再磨下去,疯是必然的。
燕熙想,若是异地而处,他或许早疯了。
他方才经历文斓的死亡,已然快要疯的想要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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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刀说完那些,见燕熙对他轻轻地点头。
他定定地笑了笑,而后走着胡乱的步子,仰天长笑,眼中滑下泪水。
他身形枯槁,面容污秽,声嘶力竭地疯骂:
“我走过大靖无数地方,看过全天下的人!”
“百姓苦,黎民惨,生而艰难,命如蝼蚁!”
“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
“权贵把庶民踩在脚底下!”
“这腐烂的世界会吃人!”
刀刀越喊越大声,他悲怆地环视着这暗无天日的监室,“咯咯”狞笑起来。
他是作者,这本书是他的心血,他对这个世界有着天然的紧密联系。
然而作者恨透了这个世界。
这当中的伤心难过,叫燕熙不忍深想。
刀刀像是把监室当成了舞台,一个人跳出疯狂的舞步。他喊着叫着,不知何时已满面是泪。
他拍打着墙壁,又跪在地上捶肮脏的石板,他仿佛是真的疯了,笑和哭反复变幻。
又在某个瞬间像是意识到自己在哪里,猛地冲过来,枯枝般的手对着虚空狠抓几把,他厉声呼喊:“无人为我遮风雨,无人为我留夜灯,无人为我守疆土,无人为我安立命!”
刀刀浑浊的目光在迷茫地寻找一个落点,终于在扫过燕熙时定住了焦距,他扑过来,抓着栅栏对燕熙说:“可是那又如何!”
“命运也无法让我跪地求饶!”
有血从他抓断的指甲中流出来,他的声音渐转嘶哑,身上未愈的伤口破裂了往外淌血。
北镇抚使看到了刀刀大股流出又溅得满地的血,对这个疯魔的囚犯仍然没有出言训斥,而是对燕熙摇了摇头,意思是:活不久了。
燕熙面无表情地杵在原地。
他已经做不出更多的表情,他像是很冷静,又像是精神已被抽离,他在刀刀每个转身的空隙里,与对方交换着眼神。
用彼此的默契无声地对话。
刀刀咳血了,他大概知道自己又要死了,终于可以结束这副身体的病痛,他眼中多了几分释然,声音却更加的高亢:“总会有人会来收拾这无间世界!”
刀刀对燕熙颤抖地伸出手来,歇斯里底地喊:
“捅穿它!”
“踏破它!”
“打碎它!”
燕熙也对他伸出手。
北镇抚使得了要护燕熙周全的命令,想要出手来拦,燕熙冰冷地望了一眼对方。
北镇抚使从那一眼中,感到劈头盖脸的寒意,沉默地收回手。
刀刀终于握住了燕熙的手,那双手枯槁而僵硬。
刀刀缓慢地坠下身体,燕熙回握着刀刀的手跟着蹲下来。
刀刀双眼翻白,他眼中是绝望的寂静。
他摊软地倒下去,燕熙隔着栅栏无法扶他,只能用力地抓住他。
刀刀最后用力地望了一眼燕熙,而后苍朽地望向黝黑的上方,他长久地喘息,努力地蓄力,终于说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
“我们不再仰望天子,我们要造自己的神!”
刀刀的手滑了下去。
刀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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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跪在地上,垂着头,瞧着栅栏里面摊烂如泥的“陈秋”。
这般死状,甚至连蝼蚁都不如,蝼蚁尚且有自由,而刀刀却一直被命运束缚。
燕熙已经哭不出来。
如果说文斓的死让燕熙“疯”,那刀刀的死便是让燕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