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秦渝池转过身,往家里走,步履不紧不慢,每一步都是相差无几的长度。
集团破产清算后,这住处是秦盛名下仅剩的一套房产,住了近二十年,在市郊区的旧别墅区,开发于上世纪。
秦渝池提议过搬家,给秦盛换个更方便的住处,但秦盛拒绝了。
洋房的装修很老旧,墙皮翻修过两次,角角落落也清扫了,霉味就是阴魂不散。
“渝池,你来啦。”佟宜春穿着布围裙,从厨房走出,眼角因为笑而显出几条鱼尾纹。
秦渝池弯腰换上拖鞋,将皮鞋放进第二层鞋柜,鞋跟对齐,不差分毫。
“佟姨。”秦渝池颔首着打招呼。
佟宜春往门外偷瞄一眼,悄声说:“厨房里有你喜欢的甜酒溏心蛋,快进去吃,我帮你看着你爸。”
“谢谢佟姨。”秦渝池勾起淡笑,朝厨房走。
甜酒溏心蛋没放多少糖,酒味和甜味都很淡,没一点滋味,如同白水。
秦渝池垂下嘴角,将碗端到嘴边,汤与鸡蛋入口,他随意嚼几下就往下吞,像个饿死鬼。
一分钟后,秦渝池走出厨房,佟宜春笑着说:“你先坐着休息一会儿,等希沫来了就开饭。”
“好,辛苦你了,佟姨。”秦渝池走到沙发上坐下,尽管坐着,背也挺得笔直。
电视屏幕上播着他的电影,去年获奖的那部文艺片。
饭菜香飘在鼻尖,和母亲做的菜是同种味道,只是物是人非,旧人死而新人欢。
耳边的声音逐渐远去,电影画面也在发愣中变得模糊。
秦渝池戴上蓝牙耳机,播放《氧气》,再一次默念倒数,“20,19,18......”
秦渝池倒数至1,再又返回20,循环往复,直到秦希沫的笑声钻入耳朵,倒数才清零。
“渝池,快过来,开饭啦!”
佟宜春的声音飘过来,秦渝池收起耳机,站起身往餐桌边走。
“哥,佟姨。”秦希沫挽着秦盛的胳膊进门。
几人坐在餐桌的四方,菜没有按照寻常家庭的习惯摆放,所有菜被分成四份,摆在每个人的面前,右侧放着一张餐巾纸。
“开饭吧。”秦盛拿起筷子说。
闻言,秦希沫和佟宜春也收了笑,端正坐着,桌上只有筷子轻碰到碗的声音,以及细小的咀嚼声。
秦渝池拿起筷子,没有直接吃菜,而是和秦盛一样,先分开红烧小黄鱼的肉,将里头的刺一根根挑出,将刺放到空碗里。
鱼、猪仔排、牛仔骨,将每一块带骨的肉全部分开,秦渝池才开始进食。
咀嚼时不露齿,吃饭时不说话,秦渝池将面前的菜一点点送进口,稀里糊涂吞下去,也没尝出什么滋味。
空盘后,秦渝池放下筷子,无声地擦干净唇,直视前方,坐在位置上等。
不一会儿,秦盛也吃完饭,朝秦渝池发话,“累了就去房间睡觉。”
“是。”秦渝池站起身,将面前的碗从大到小叠着收起,走到厨房,放进水池中,再往自己的房间走。
房间门关上时,秦渝池背靠在门板,长舒一口气,揉揉眉心。
秦渝池的房间在二楼。
现在不过中午十二点,阳光顺着百叶窗泄进来,将他的房间照得透亮。
秦渝池拉上窗帘,从衣兜里拿出两小瓶精油,一瓶洋桔梗香,一瓶鸢尾雪松。
将洋桔梗香涂在颈间,秦渝池躺下身。
一夜未眠,心口处有些疼,秦渝池闭上眼,很快沉入梦境。
......
“秦渝池,你摆出这种要死要活的样子给谁看!给我起来!”
爸的声音?
他怎么会梦到秦盛?林殊呢?
梦里的他也躺在房间里,正看着天花板上的吊顶发愣。
秦渝池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受,精神是木的,身体也是木的。
“爱人死了,摆出这种样子不正常吗?还是要像您一样,上个月死了老婆,下个月就再娶才正常?”他将视线缓缓移过去,麻木地盯着秦盛说。
爱人?谁死了?
难道是......林殊死了?
况且,他怎么会用这种态度和秦盛说话?
很快,秦盛被气得不轻,往他脸上呼了一巴掌,打得他的脸颊和耳朵都在麻,脑子里嗡嗡响。
“我就觉得他死得好!”秦盛抓起他的衣领,质问道,“他那样对你,你还叫他爱人?你贱不贱啊?”
“那样对我......”听见秦盛的话,他讷讷地说,“是啊,我贱啊,我就是爱他啊。”
秦盛眼里立时充满恨意,又一巴掌呼在他脸上,“闭嘴!要不是你玩物丧志,要不是因为你那天没有去学校,希沫又怎么可能死?你还敢说你爱他?!”
他玩物丧志......?
巨大的痛意啃食心脏。
“你刚才说'他那样对你'......”他麻木地对上秦盛的眼睛,低声问:“爸,我只说过他是我的男朋友,你怎么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事?”
闻言,秦盛愣了愣,脸上的火气像被浇灭了,瞬间消失,面色惨白。
“你知道,你居然知道,”他疯了一般,咯咯地笑出声,“爸,那你怎么敢质问我为什么拿不出作品,拿不到奖和提名?怎么敢说我玩物丧志啊?”
“是我不想拿奖吗?是我不想接好的戏吗?我接不到啊,他不喜欢我接啊哈哈哈......”
“原来你知道,你都知道......”
他站起身,一把推开秦盛,跌跌撞撞走下床,“爸,别装了,就是因为你太虚伪,太利己,太爱面子,装得道貌岸然,实际就是个变态控制狂,妈才会受不了你自杀的。”
“秦渝池,你给我站住!”秦盛在身后喊,死死拉住他的手腕。
他嗤笑一声,狠狠甩开,像个失智的疯子,摇晃着往外走。
冬夜的雪正簌簌地下,他穿得单薄,缓慢坐上车库里的帕加尼,发动车子,在夜里疾驰。
他漫无目的地行驶,顺着路牌一直开,不知道要去哪。
“哥哥,你有一条新消息~”
手机响起林殊的语音提醒,他勾起一点笑说:“sirl,播报新消息。”
“秦先生,陶潋刚上飞机,已经离开B市了。”
他在黑暗中笑着点点头,下了高速路,最后驶到郊区的某一处独栋洋房。
车停下,他从副驾驶座下抄起一把斧头,麻利地翻进花园,往洋房一楼的窗户边走。
锵——!锵——!
窗户外边的铁护栏被他砸弯,砸烂,砸得一截一截掉在地上。
终于,铁护栏中间的钢筋尽数断裂,形成一个大窟窿。
他再一把砸到窗上,玻璃渣溅了他一身,还划破了脸颊,他毫不在意,拿着斧头钻进去。
客厅里的墙上挂着数张名画,橱窗里摆满了小提琴。
小提琴?
这里是陶潋的乐器房?他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梦里的他喘着气,四处张望,将小提琴全部拿出来,一个个砸开检查,像是在找东西。
那些小提琴被他砸烂砸碎,他还是没找到想要的东西。
心里愈发烦闷,他又走到墙边,将墙上的画取下来,一张张撕碎,检查画框。
不久后,一幅胜利女神的油画被他拿斧子撕开,他终于找到一张薄薄的信纸。
他将纸一把拿起来,走到窗边,就着月光细细看。
【想了很多,重新写了好几次遗书,最终我决定只给这个世界留下一句话:
去你大爷的狗屁世界,爷不活了,再你爹,再你妈,再你全家的见!
——陶芓湉,11月2日。】
他看着“遗书”和落款上的“陶芓湉”几个字,视线移到那张被撕成两半的“胜利女神”油画上,诡异地笑了起来。
“狗屁世界,狗屁世界哈哈哈!”他发狂般地举起斧头,狠狠往画上砸。
那张似在嘲讽他的“胜利女神”被砸成碎,砸成一片又一片的碎纸屑,飘散在空气中,落在他的头发上......
-
秦渝池猛地睁开眼,心脏咚咚跳,冷静不下来,快得他喘不上气,像是连续跑了几公里一样。
梦里的麻木仿佛透过次元,传递到他的身体里。
秦渝池愣愣地坐起身,观望四周,呆滞地坐了近五分钟,才想起来他在家里,刚吃完跨年饭。
心跳渐渐减缓,心里空落落的,莫大的恐慌感席卷而来,快要将他吞噬。
秦渝池慌忙跳下床,拿起手机冲进浴室,打开水龙头,将洗手池里灌满冷水。
颤着手播放《氧气》,秦渝池屏住气,立刻将脸埋进水中。
“沉入越来越深的海底,我开始想念你......”①
听着模糊的歌声,秦渝池在心里跟着倒数,“20,19,18......”
这是他最常用的冷静方法。
无论有什么负面情绪,痛苦,压抑,愤怒,或是恐慌。
只要他听着《氧气》,反复憋上几次气,那些情绪都会消失,他会渐渐平静下来,陷入死寂般的冷静。
以往他只用憋三四次气,那些情绪就会消散。
可这一回,他屏气整整八次,那种恐慌感才消失了一半,还有一半留在身体里,怎样都无法消除。
秦渝池抬起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抬手将脸上残留的水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