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寒宁第二次由衷地夸赞萧鼎之,叶澜玄反握住他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未时一刻,所有准备工作都已做好。
萧鼎之在满是草药味的小房间里打坐入定。
走过腥风血雨的大魔尊不会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他人的保护上,他更信命运由自己掌控。身处异域,让本族人护法不过是多上一层保险。
灵力与魔力相融的护盾将他的身体完全覆盖,须臾后,一缕淡至无色亦无形的元神飘出身体,从门缝中离开。
隔壁术房内,叶澜玄已经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下半身用无菌的白布遮挡,头顶悬着一盏莲蓬灯。
无影手术灯的技术寒宁已然知晓掌握,并且用绿布遮了口鼻,俨然像个经验极其丰富的外科医生。
薄如蝉翼的小刀在她之间泛着寒光,叶澜玄咽着口水,闭上双眼。
“虽然麻肌散对这种大面积伤口作用甚微,但聊胜于无。仙尊要用吗?”寒宁问道。
叶澜玄点头,身体麻不住,麻痹神经也是可以的:“除了麻肌散,还有没有催眠类的药物?”
“有,但怕睡去以后永远无法苏醒。”
“……那算了,圣女用药吧。”
清凉的药膏均匀涂抹在叶澜玄的胸上。等了一会儿,寒宁用指尖按压肌肤:“有感觉吗?”
没触碰之感,但能感觉到重量。
叶澜玄说:“可以动刀了。”
一刀下去,鲜血汩汩,寒宁身旁的女弟子用药纱擦拭,同时上了类似止血钳的器具。
叶澜玄的身体因剧痛止不住地颤抖,固定手腕脚踝的布条绷得笔直,脸白似纸,冷汗如雨,顷刻间打湿头枕。
但他死死咬着嘴唇,没发出一声痛呼,怕影响寒宁的稳定度。
有人叫他张嘴,往他嘴里放了一团药棉。
剥皮刮肉的极致痛感无法用语言描述,叶澜玄生生疼晕过去。
然后他开始在刀山上行走,每走一步,血流如注,直至血肉削尽,空余骨骼与尖锐刀锋碰撞磨砺。
炼狱之刑莫过于此,已经昏死的叶澜玄恨不得自己魂飞魄散,不再受这极刑煎熬。
无数画面凌乱而至。
有母亲的微笑;父亲宽阔的后背;与好朋友结伴而行的清幽小径;女生含羞递来的情书。
也有受调戏时的打架斗殴;心疾突发送医的紧迫;父母无休止的争吵;病房无人看护的冷清。
世事变幻,冷暖无常。美好似流沙,总会不知不觉从指缝间溜走,之后便是一夜成长的麻木。
清冷月色照不到病房寂寞的角落,生而为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年少的轻狂被病体孤独磨灭锋芒,从别人眼中看到的只有怜悯。怜这孩子年纪轻轻就缠绵病榻;怜这孩子无人照顾,孤苦伶仃。
正是花季灿烂时,却整日思考人生的意义。但种种困境也能磨砺出坚韧毅力,先要活着才能想活着以外的事。无论何时叶澜玄都从未放弃过生的希望。
可现在的剧痛早已超出承受力极限,洪峰来袭般撞击摧毁意志力的防线。叶澜玄想活,也想死。活得痛苦,不如死后无知无觉,一了百了。
刀山在虚幻的意境中扭曲模糊,叶澜玄感觉自己匍匐在锐利锋刃上,身体被分割成无数块,一道手持铁链的黑影虚虚飘来,头顶尖帽上写着“天下太平”四个字。
勾魂使者终于来了吗?该解脱了,叶澜玄虚弱地等着无常勾魂。
“不许碰他!!!”一道冷厉的声音打破无声世界的寂静。
黑影被灵光打散,清风袭来,扭曲的阴森刀山化作山河湖海,锦绣花色层层展开,绵延万里。
“师尊,山河锦绣等你去赏,不要放弃生的希望。”
“你的逆徒常常气你,无法无天,你若走了,他更无拘无束,不知要将天下搅成什么样。你放心得下么?”
“你藏的松子被徒弟发现了,你若不回来,他会吃得一粒不剩,你舍得么?”
“师尊,你要知道在这世上有个人会一直等你。无论沧海桑田,宇宙轮回,他会无休止地等下去。”
一句句情真意切的话在叶澜玄脑中回旋,化作牵绊填补意志力的裂缝,身体的剧痛已不再重要,被刀刃切割的血肉迅速合拢。
刚刚做完最后一步的寒宁,肉眼可见刀刃下的伤口奇迹般愈合,一直稳如泰山的手微微发抖。
他是神仙吗?若非神仙,怎能如此自愈。若是神仙,怎会得凡人的病。
萧鼎之的分神退出术房,回到自己的身体内。
他凤目张开,摊开掌心,上面躺着九粒微微变色的松子。
这是叶澜玄垂下手臂那一刻从手中掉落的,被萧鼎之全数捡拾回来。
“屯屯鼠”差点与世长辞,幸而尚存一丝理智,听得进话。
自己的话对他触动很大,他是在乎这些松子,在乎天下苍生,还是在乎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BS,花影投喂。
第38章
寒宁脱下满是血迹的手套, 拿起一块干净的药纱仔细为叶澜玄擦拭身体。
剖开的胸口已完全闭合,长出粉嫩的新肉。
寒宁行医十数载,见过形形色色的病患, 也为修士治过病, 从未见过叶澜玄这种叹为观止的自愈速度。
是他的灵力已登峰造极, 还是他徒弟在暗中相助?
寒宁环顾四周, 没开天眼的她看不到任何异象。她轻声唤道:“仙士,你在这里吗?”
话出并无回应。
寒宁摇了摇头,换了块药纱, 轻轻沾去叶澜玄额头脸上的汗水。
先前她一心扑在治病上, 未好好细观叶澜玄的长相,现在一切顺利, 注意力自然而然集中在近在咫尺的清绝面容上。
巫医族由游牧民族转化而来, 男子长相大气,带着枕天席地的粗犷。女子的骨相也不似中原水土滋养的那般细腻纤柔。
叶澜玄的容貌既有男子的大气,又不乏女子的精致, 眉梢藏锋锐, 淡唇露温柔,左额上的稚莲钿印清冷非凡,升华整体气质,令人不敢轻易亵渎。
寒宁的手悬停在叶澜玄额头上方, 兀自出神。
良久后, 女弟子唤道:“师父……”
寒宁回神, 放下药纱, 展开叶澜玄身上覆盖的白布, 为他盖好,道:“让仙尊再此休息, 你们去净身换衣。”
“是。”
女弟子走后,寒宁又回眸看了叶澜玄一眼才悄然离去。
她一出术房,就看到萧鼎之抱臂倚墙而立,张扬的气场如旧。
师徒俩各有各的风华,清风与烈焰如何相辅相成,拥有令人艳羡的守护之情?是清风柔化了烈焰,还是烈焰融化了清风?
“仙尊的身体已无大碍。他的心疾与生俱来,以前做过治疗,换置的心瓣血管与周围的血肉粘连,并未从根本上解决血脉顺畅流通的问题,同时心房里还有一条半溶解的异物。我已将异物祛除,医治顺利。仙士可静待仙尊苏醒。”寒宁将大致情况说给病患“家属”听,让他放宽心。
“有劳圣女。”萧鼎之放下手臂,偏头往术房里瞧了瞧。“我师尊大约何时能醒?”
“仙尊的修复力异于常人,慢则半日,快则一个时辰。”
萧鼎之点头,又问:“我师尊的心还是自己的么?”
“是。仙尊的病症比我想象的轻。”寒宁顿了顿说,“仙士言语虽不多,但每句话都直接明了。换心会出现异体排斥问题,能不换,则不换。”
萧鼎之说:“圣女聪慧,不愧是当世神医。”
寒宁含笑道:“赞誉我受之无愧,放松下来去饮盏茶如何?”
萧鼎之婉拒:“师尊未醒,不可懈怠,我已净身想开灵盾进去陪他。圣女劳累,当清净休息。”
“行。”寒宁并不勉强,第三次说道,“我很羡慕仙尊的福气。仙尊自愈力极强,身体已无创伤,净完身不必再开灵盾。”
萧鼎之未再多言。
要是寒宁知道自己与叶澜玄的磨合期有多激烈,就不会说这种话了。
萧鼎之进入术房,站在叶澜玄身旁静待他苏醒。
重逢以来,他开心的时候少,像这般虚弱沉睡的时候多。明明该在青山绿水间折花逍遥,却因收自己为徒而失去快乐。
萧鼎之有些迷茫,不知该抓紧他,还是放开他。
计时沙漏流泻完最后一粒沙,叶澜玄平放在腹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萧鼎之差点遏制不住冲动,去握住那只手,又怕惊扰虚弱的他。
叶澜玄缓缓睁眼,脑中浑浑噩噩,朦胧的白色灯光在眼中摇摇晃晃,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的眼皮又轻轻合上,或是因为缺水的关系,舌尖从唇缝探出,在淡而无色的嘴唇上游走。
“师尊。”萧鼎之柔声唤道。
扇形眼睫颤颤巍巍,再次打开,涣散的目光在看到萧鼎之的那刻尽力聚拢。
叶澜玄记得自己在虚空中沉沦时,见过刀山,见过无常,也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对他诉说,要他为了锦绣山河、天下苍生、暗藏的松子和无法无天的徒弟活下去。
他终于活下来了,见到萧鼎之的第一眼,他不想再思考活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