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在某一刻不知道踩错了哪里,薄长烬没有站住两个人猛地向下摔去。
楚倦的身体在冰寒的风雪中连翻翻滚,呛了一口的雪,他下意识想撑起身体阻挡坠落的趋势,然而他的手指插入雪中就引起痉挛般的刺痛,是他畸形的骨骼被好生对待太久,一时之间竟然受不得这刺骨冰寒。
腿,腿也使不上力,只有钻心的疼。
翻滚了很久终于砰地一声撞在了一颗树上,树下是一块厚雪,他整个人摔进了雪里,不断有雪从他四面八方掉落下来企图要把他淹没,他大口大口的喘息,呼吸进去的都是冰冷刺喉的空气和大雪。
他快被雪淹没了 。
这也很好,这里遍地就是大雪,深可及膝,薄长烬找不到他了。
他可以在这里慢慢的等待久违的死亡,很冷,他身上裹着的袍子都浸的湿透,雪水渗过了他的脊背,再一点一点往五脏六腑逼近。
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听见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有人费力的挖动着他身旁堆积的雪,下一刻他被猛地拉进了一个怀抱里。
那个人剩下解开了自己的袍子,死死的抱着他,让他这样冷的冰块一样的身躯直接贴近温暖的血肉。
然后他才听见声音,那声音像是在颤抖又像是在哭,沉重喘息声敲在他迟缓的耳朵上,像是困兽发出了最后的嘶吼,咬着牙发出质问。
“你就这么想死吗?!”
有温热的水滴落进了他的脖颈,很快就变得冰冷,这样的荒原里不会有热水,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那是薄长烬的泪水 。
被环抱住的人近乎恶毒的笑了一下,张开冻僵的嘴唇,发出讽刺的声音:“你现在才知道?”
不是薄长烬踩错了地方,是他故意用衣裳勾住了枯槁的树枝,让薄长烬身体失衡。
他本来在薄长烬脖颈上绑好了绳子,两个人怎么摔都不会分开,是他割断了绳索,薄长烬在摔下去的时候企图拉住他,是他挣脱了薄长烬的手。
是他自己,想死。
“我们回去、我们回去......”薄长烬的声音在发抖,很快,这种颤抖蔓延开来,整个人都在轻颤。
再强大镇静的人在经历这样的事后大概也要动摇,手拼命的摩挲着楚倦的后背,企图给他回温。
他差一点,差一点就再次失去了这个人。
这里是深山雪原,他杜绝了楚倦所有可以寻死的途经,他甚至不惜冻死自己。
“我、我们回去......”他把哨兵固定在原地,俯身下去将额头抵在楚倦额心,近乎强硬的抱住他,“我们回去再说,回去再说好吗?”
“不行。”
哨兵的声音森冷,下一刻他撕开身上厚重的浸满了雪水的长袍猛地扔了下去。
他们应该是在办山腰上,衣袍是兽类的皮毛所制,可以抵御严寒,浸了雪水后重量可观,楚倦很久才听见一声闷响,大概是滚到了底。
没有御寒的衣物,他必定冻死。
“楚倦——”
这是薄长烬第一次对他直呼其名,也许有惊雷一般的怒意,可风雪太大了,楚倦听不清,他着一身单衣,毫无惧意的抬起头。
那双空洞的眼像是恶鬼一般逼视着面前的人,恶意到了极点。
“这就受不了了?”
“受不了就扔了我呀,你的喜欢就仅此而已吗?”
“我早就说了,我早就不是你记忆当里的那个人了,我现在就是这样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受不了就滚,受不了就杀了我。”
他说的恶狠狠的,眼眶通红,像一只走到绝地的猛兽想保留最后一丝尊严,讽刺的话像刀一样割在人心。
风雪愈急,他等了很久,等到一声沙哑的答话。
那个曾经骄傲不容许一丝错误的人朝他俯首认输:“如果,我说,我受得了了?”
哨兵闻言突然弯起嘴角,嘴角嘲讽更深,冷冷道:“那就给我滚下去,捡东西回来。”
第68章 番外
哨兵和向导是从普通人中而来, 一开始他们被称为异端,后来他们有了白塔,有了佣兵, 有了强悍但克制的能力。
据说强大到一定地步的哨兵有能够预知未来, 甚至可以用精神体将自己的伴侣从死亡中带回人间。
从年少的时候开始薄长烬的梦境里都有一个人,那是一个苍凉寂寥的人影孑孑独行, 在大漠沙如雪的沙丘, 在楼前指顾雪成堆的海市, 在万里无垠的苍茫雪原......
从少年到青年, 那个影子在世间每一个角落驻足寻觅。
那是他自己。
那是“天”给予他的预言, 那是他既定的宿命。
那些蝼蚁的挑衅根本不能挑起他半分波动, 他从不与微尘计较, 那些注定会消散于世间尘埃,得不到神明半点的眷顾。
从他出生开始他就拥有着震慑大陆的力量, 这种力量潜藏在他的灵魂, 他的血脉,却并不在他的身体里,他的身体太过孱弱了,孱弱的像是寒冬里一触即碎的薄薄雪淞。
他昏倒在一个冬日,被一个心善的向导捡回了白塔。
他五感缺失, 天性冷漠, 白塔说以他的资质只能成为“护卫”,因为太过薄弱不能真正与哨兵结合。
是个, 无用的东西。
孱弱的少年站在树下, 感受不到导师的遗憾痛惜也感受不到少年们的轻视和嘲讽,他是没有味道的水,平淡的让人连欺负都深感无趣。
他的灵魂链接天地, 他的身体孱弱无比,偶尔,他会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个世间。
后来他遇见了无微不至的少年,会陪他白天与深夜 伴他危难和光明,会给他准备热腾腾的早食,也会在凛冬时节里为他准备厚重的棉衣。
旁人说,那是个很俊美的少年,可他看不出来美丑,也感受不到少年蓬勃的爱意,只是觉得哨兵眼里的光明亮的碍眼。
他是平淡的水,是枯萎的草,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但他却记得十四岁那年他将手伸进火焰,楚倦握在手中心疼上药的模样,眉头皱起来,想发火生气又不忍心吼他,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瞪着他,最后轻轻给他上好药的手指吹了口气。
他只觉得新奇,为什么呢?
他对这具孱弱的、会腐朽生病长出冻疮的的身体没有一丝感觉,他既不会痛,便只剩下丑陋的冻伤让他厌恶。
冻破皮流血溃烂的肌肤,为什么会心疼呢?而不是想一刀一刀全部割去?
他那时并不明白那种心如刀绞的疼痛,一直到很多年以后,少年已腐朽为烟尘,同这世间无数尘埃一样的时候他才明白那种痛,原来深入骨髓。
哨兵为他包扎好了伤口,也许是魔怔了,他突然伸出手碰了一下少年额头,那一刻鸿蒙之中仿佛有什么巨大的齿轮开始运转,他不懂为什么,可这那一刻他感到了疼。
密密麻麻,来自指尖。
是少年发上融化的雪水滴在了他指尖,透明的水滴,嘀嗒一声,浸入了伤口。
他的触觉,恢复了。
那是他漫长的十四年人生里第一次感到疼痛,他的手指从此可以摸到温润的玉,触及纹理分明的木,感受到清凉冰冷的雪。
可在触及恢复的一瞬间,他察觉的是疼。
是痛苦的感知,从外而内,疼的钻心。
早慧的白袍少年露出思索不解的神色,如果这就是感知,他宁可没有。
可他还是缓慢的拥有了所有敏锐的感知,那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世间的万物与他靠近,他厌恶这种无限拉进人间的距离,甚至觉得那是堕落。
他的力量在逐渐苏醒,孱弱的身躯无法再承受庞大的力量,他的**即将分崩离析,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开始寻找其他出路。
上苍是公平的,祂给予了人族超凡的智慧,让他们学会使用工具,利用天地万物,打造出一座又一座繁华富饶的城市,同时祂也给予了人族短暂的生命和脆弱的躯体。
躯体分崩离析的向导把目光放在了兽人身上。
这个世上,也许只有兽人的躯体可以承受他的力量。
他成年的那一年拖着朽坏即将腐烂的身体前往兽人的拉尔雯庄园,抢夺那个庞大庄园里的琥珀巨兽的眼睛。
是的,他快要瞎了。
路上很冷,他身上的肌肤开始溃烂,雪色太过明亮,他开始看不清那个琉璃世界,白天楚倦背着他走路,夜晚抱着他睡觉,就这样穿过了茫茫雪原。
这个世界有些事情总让人难以接受,比如上苍给予了他五感,让眼中只有黑白的他看见柔白的云,青绿的草,却又逐渐剥夺了他的光明。
如果,从一开始他就没有见过光明的话,他根本不会去奢求,而一旦得到,贪婪的欲望腐蚀心窍,他难以挣脱。
在拉尔雯庄园他亲手舍弃了那个跟在他身边无微不至多年的哨兵,他没有回头,也许是不愿意再看见哨兵的眼睛。
楚倦的眼睛太过明亮的,明亮得让他害怕,那双眼睛似乎可以直窥他的欲望和隐秘。
没有用处的人,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他想,人的生命这样短暂,早晚都要化作烟尘,又何必去珍惜呢?那时的哨兵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他又怎么会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