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最终他还是去了,只是带着一支轻骑,星夜赶往西山脚下。
西北的山并不高耸入云,却难得苍凉雄浑,在清冷的月色下宛如神灵诞生之地一般的纯净,温暮归赶到时正是深夜,皑皑白雪上留下的蹄印如此清晰,他下马屈膝检查那些蹄印时远处忽而有箭矢穿破长风。
“大人小心!”
旷野寂静,他弯腰在雪地里翻滚,险险避开直入心窍的一箭,却很快有第二箭第三箭射来,终于在某一刻被一箭射入肩侧,鲜血刹那间染红了皑皑雪色。
远处传来胡人的呼声,骑兵策马在冰原上奔跑,火把和蹄声交错,像是在欢呼射中了温暮归,又像是有人在督促拿下他的尸首,割去他的头颅挂在旗上。
然而那些轻骑最终找到的却是一个穿着温暮归盔甲的将士,盔甲中的人已消失在茫茫雪地。
西山脚下有一队安营扎寨的将士,无旗无帜,统共不过百余人,黑暗中升起一丛又一丛的篝火,照亮了周围无尽的雪山。
若仔细看来这队人可谓装备精良,配的马匹马鞍都是最好的,人人都是江湖好手,哪怕在黑暗里也可看出训练有素。
有一匹白马停在了营帐外围,似乎早有预料,守夜的将士并无太多惊讶,只是伸手将人引进帐中。
撩开营帐的门帘,里头温暖如春,宫中上好的熏香依然若有似无,在雪原里不真实的像一场冗长的梦。
帝王一身墨色长袍正对着门帘,手边是一卷又一卷加急送来的文书。
不远处的雪原上传来扬鞭声呵斥声怒骂声,马蹄纷乱踢踏声,战事一触即发,可在这里一切安静的不可思议。
温暮归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终于走到帝王身侧,如此之近,又如此逾越的距离,而后缓缓抬起手来,企图触碰帝王那熟悉又陌生的脸颊。
他的手臂没有包扎仍在流血,那血也顺着他的手臂落在帝王灯光下修长的脖颈上。
他领旨时就觉得疼的,浑身上下不知是何处在疼,却哪里都疼的地方,此刻终于知道是哪里疼的最为厉害。
是心,是心脏的位置,疼的几欲死去。
昔年楚倦曾踹了他心口一脚,那是楚倦头一回对他动手,他从此落下一个心口疼的毛病,却不想如今竟然越来越严重了。
只是看见他,就疼的快要弯下腰,跪在地上,他好似终于忍不下去,另一只死死按住心脏的位置,似是想笑的,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是嘶声道。
“你只把我当成你手里最好用的一把刀,我知道,我心甘情愿为你平四夷,开新律。”
“你知道我会来的,利用我的真心。”
他无声的张开嘴,又慢慢的吞出颤抖的字:“胜而卑劣。”
“你为什么非要把我血淋淋的真心被扔在地上践踏,永远只把我当一个趁手的工具呢?”
楚倦似是听见什么好笑的话语,他深邃桀骜的眼微微抬起,并不顾温暮归的血一滴一滴滴落在他手中的羊皮纸卷上,只是微微掀起嘴角,露出刀锋一般的冷锐。
“你又何尝不是呢?你也是这么赢我的,胜而卑劣。”
曾经你又何尝不是,只把我当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工具。
你忘了,你曾经也是这样对我的,甘愿雌伏身下,却在最为关键的时刻,给了我最致命的一刀。
你忘了吗?
第122章 被欺骗的王爷的一生
温暮归的瞳仁一点一点的放大,像是不可置信一般露出骇然的光,他终于支撑不住,笔直的脊背微微弯曲,捂住心口的手一瞬揪紧盔甲。
楚倦语气冰寒,不带一丝温情,却俯在他耳边,用最柔和的声音开口:“你忘了吗?暮归、温大人,狸奴?你是如何在本王身下婉转承/欢,又是如何盗走兵符,亲眼看着孤被万箭穿心而死。”
暮归,温大人,那些床笫之间的温言软语言犹在耳,却是今生今世从未有过的软和语气。
那是、那是只有融于岁月的从前,靖王炽热疯狂痴迷于他的时刻,才会在每一次用那些手段以后温柔的哄着他,吻着他,将他揽在怀中软言抚慰时才有的语气。
那些蒙尘的记忆骤然在脑海中苏醒,温暮归一瞬支撑不住,膝盖猛地跪地,肩胛处的鲜血汇聚成溪流,染湿了楚倦的衣袍。
他的肩膀在不停的发着抖,痉挛一般颤栗着。
他今生今世未有一刻对不起楚倦,若楚倦当真是存狡兔死,走狗烹之意,他有怨气理所当然。
营帐外冰原上埋伏好的胡人,暗处袭来的刀箭,呼啸箭声里波澜不惊的侍卫,此事早已昭然若揭。
边塞战事即将结束,他确已立下不世之功,也有功高震主之嫌,楚倦以自己为饵诱他来此,却已和胡人联手,只是为了在此地置他于死地。
西山以北的冰原已经不再适合将士追击,再穷追不舍只会陷入持久奔袭而疲惫不堪。
经过这一战胡人损失惨重,失去大片赖以生存的草原已经不再有东山再起的实力,西山以北的土地不能耕种且要越过高峻的山峦与内地完全隔绝,疆域至此雄居天险已是最好的结局。
到了此刻,拿下胡人最引以为傲的草原以后再谈议和方为正道,胡人的首领曾下过死令必要拿下温暮归的头颅来祭奠他的父亲。
他的兄长和父王尽数死在温暮归手中,他议和的唯一条件是温暮归的命。
温暮归是领军之将,胡人首领深谙挑拨离间之道,温暮归的功绩对于一个权臣来说太过危险,对于一个无子无嗣的死人来说却最好不过。
帝王疑心深重,杀死领军之将后群龙无首胡人就还有喘息和反扑之机,胡人打的一把好算盘。
没有人会料到楚倦会亲自来到边塞,朝中并不是除了温暮归外就没有领军的帅才,只是没人觉得帝王会甘心冒这样的奇险。
等温暮归一死,楚倦会直接接替他掌管边塞,将他的死转嫁到胡人身上,率领旧部将胡人最后的一口气扑灭,而后同再也不能挣扎的丧家之犬签订条约,到时恐怕就不是议和条约,而是俯首称臣,按岁纳贡。
胡人有自己的谋算,到最后都不过是为帝王做了嫁衣。
帝王心思之沉犹如深海,他却从中窥见一斑,只因这个圈套未免太过简单。
像是在最精明的狐狸面前放了一个箩筐,等他自己把咽喉送入那个圈套。
他明知这个时机这个地点有蹊跷,却依然星夜前来赴死。
可他不是没有想过其他,甚至想过这一回若是他能活下来,他决计不会再引颈受戮,他会将楚倦永永远远的留在边塞,留在他身侧。
他会扶持幼帝登基,手握重兵陈兵塞外,不受朝堂牵制,一生将楚倦困在身侧,再将关中以外所有地域以新帝之名划给楚倦封疆裂土,叫他同自己生死不离。
谁让,楚倦不要他了呢?
谁叫,主人不要他的小狗了呢?
他心中藏这样多的愤恨和怨怼,可楚倦缱绻温柔的唤他,狸奴。
从前他脾性矜傲,哪怕每次同楚倦欢/好也总要耍脾气,楚倦说他的性子便像只猫一样,骄矜倨傲,要人顺着毛哄,总爱叫他狸奴,修长五指深陷他的发根,勾一勾嘴角,像哄窗外伸着懒腰打哈欠的白猫。
他初时觉得楚倦把他当个畜生一般驯养,只把他当个玩意一般,后来才明白这亲昵的称呼里隐藏了多少的爱惜。
温暮归的嘴唇几度张合,想说出些什么来,可又好似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漫长久远的回忆在此刻一桩桩一件件的回溯。
撑在帝王身前的银铠一点一点滑落在地,苍白的额头几乎要抵在帝王端平的膝上,许久许久他才似哭似笑的喃喃:“怪不得、怪不得.......”
“你恨我.......”
“所以你对我毫无一丝怜惜之心,我以为、我以为那是当小狗所必须要受的,我甚至、甚至为了你愿意舍弃一身功名进宫做你的小狗,我以为这样你就不会疑心我的忠心,可原来,你是恨我.......”
你是恨我,所以愿意和胡人联手让我死在大捷的前夜,以你自己为饵,诱我深入这个圈套,我以为你是怕我功高震主,可原来你是真的恨我。
如此简单清晰明了的圈套,他只是在复刻前世的阴谋,温暮归骗他的阴谋,那时的楚倦明知他目的不纯却依然甘心赴死,只是错信了他。
“原来,你只是......想报复我。”
楚倦将羊皮纸卷放在膝上,光滑细腻的羊皮卷沾上血迹,营帐外的马蹄声在风中传开。
帝王玄色的衣袍锦绣堆积华丽却冰冷,如他深如寒潭的眼。
“有何不可呢?”他似是问他,嘴角甚至仍带着一丝可有可无的笑意,却冰冷无比。
前世你予我,今生我予你罢了。
温暮归已完全跪在地上,他低着头,一手撑在心口,一手按在地面,又缓缓地从尘土里抬起那只血仍流淌的手轻轻扯住了楚倦的衣袖。
不知是因为伤势或是其他,他抖的愈发厉害。
“我、我给您讲我的故事吧。”
楚倦垂眸,那双眼睛太过深邃,温暮归如此聪明绝顶的人却仍看不透其中情绪,他的心肺都在这双眼睛下陷入痛楚,却仍舍不得移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