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出去!”
废鹤企图抵抗,但那点微末道行实在不够看的,整个人如同折翅的飞鸟轰然往后倒退,直接将他身后的竹屋撞倒了半间。
“本君已收回你进入碧霄宫的禁制,若你以后再敢擅入,即可贬下九重天,堕入畜生道!”
白鹤口吐鲜血,那一掌之下被轰的连人形都化不成,半边染血的翅膀疯狂在空中疯狂拍打,已经是半人半兽的模样。
“谨、谨遵内君教诲,飞鹤再也不敢了......”
“滚。”谢沉鹿声音愠怒,拂袖之间那只白鹤便轰的被拍出了结界。
等料理完了那只白鹤,谢沉鹿才敢僵硬的的回过身去。
楚倦手里的灯已经灭了,整个湖泊竹也是一片狼藉,楚倦就站在黑暗里静静的看着谢沉鹿。
于是刚刚还大发雷霆的人罕见的沉默下来,手掌几松几紧,最后只能试探性的喊了一声殿下。
楚倦直视他的眼睛,问他:“你不是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家吗?为什么会有其他人住在这儿?”
“你是骗我的?”
——
仙泽之地。
浮空山是一座万年仙山,仙山之上居住着上古神灵青衡神君,山下则是辽阔平原,无数仙灵异兽在旷野上奔跑嬉戏。
此刻山顶正有一人负手而立眺望远处,整个人算得气质挺拔,虽是青年面貌,浑身上下却沉积着一股遍历世事的超然物外。
天际尽头一只浑身染血的白鹤摇摇晃晃地闯入视线,青衡眸光骤然一凝。
“主人,”白鹤坠落在他身侧的荷叶上,仔细看来浮空山顶也是一片竹林一片湖泊中间掩映着一座竹屋,竟然跟碧霄宫一般无二。
青衡翻手一点,一点灵光便飞快注入白鹤眉心,迅速修复着白鹤一身伤痕,然而那抹灵力即将治愈白鹤伤处时一股凛然剑气骤然反噬,白鹤立时闷哼一声。
青衡指尖微缩:“这剑气......是沉鹿伤的你?翊圣真君竟没有拖住他么?”
白鹤在青衡施手下勉强化出人身,狼狈的摇摇头:“内君,来的太快了.......”
他甚至来不及跟楚倦多说些什么就被直接轰出了碧霄殿。
青衡一只手负于身后,心中稍紧:“他,怎么说?”
“内君将我身上可随意进出碧霄殿的玉牌打碎了,”白鹤半跪在硕大的荷叶上,咳嗽着,声音透露出几分苦涩,“往后,小仙都进不去碧霄殿了。”
青衡手掌忍不住一寸一寸收紧,当年他暂居灵气充裕的碧霄殿秘境养伤,他身侧随侍身怀可随意进出的令牌,后来他听闻谢沉鹿孕子,一怒之下搬出碧霄殿,本来以为谢沉鹿一定会如以前一般追过来的......
他对谢沉鹿一开始只不过是指点一只颇有慧根的灵鹿,即便知道那只鹿的心思也不过莞尔,他于生死之事并无太多执念,只不过吊着那只鹿,想看看那只鹿到底能为他做到何种地步。
其实谢沉鹿孕育子嗣是为了什么他心里清楚,他只是愠怒谢沉鹿孕育的子嗣有楚倦一半血脉,哪怕那只是为了挖角救他。
他负气出走,以为谢沉鹿会追过来,可这一次没有。
后来谢沉鹿生下天孙,太子楚倦身陨,某一日晨间有人捧着一颗丹药从天寰而来,说是能够治愈他一生顽疾。
可谢沉鹿三百年来再也未曾踏足在野,他日日夜夜在此等待,到底在等什么,他心里其实很清楚。
——可他等待的人再也没有来。
青衡掌心收紧,谢沉鹿明知白鹤是他手下仆从,还因为楚倦伤他,周遭空气都在极低的气压下发生扭曲:“楚倦呢?”
白鹤咳嗽一声,迟疑了一下:“太子殿下,好像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不似作伪......”
他都提醒几次神君了,太子殿下都没有什么反应,看起来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原先每次提神君,太子殿下神色间都有几分涩然。
听闻此言,青衡眸色骤然一深。
他竟然,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有些心浮气躁,但很快他就强自镇定下来。
谢沉鹿待他之心他自己心里清楚,对于楚倦......或许只是愧疚罢了,毕竟是豁去性命的恩情,他本以为楚倦醒了以后谢沉鹿的愧疚就释然了。
但目前看来,远远没有,他几乎有些怒极反笑,深深吸了一口气:“楚倦倒是好手段——”
楚倦记忆不全,大抵是当年意外留下的症状,他一日未愈,谢沉鹿心中就依然有愧,沉鹿对他,大概只是亏欠罢了。
青衡平复着心绪,缓缓闭目,片刻后突然有侍从慌慌张张上山禀告:“神君,天寰有人来访。”
“何事?”青衡骤然睁开双眼。
侍从战战兢兢,咽了口口水:“是内君遣人送来的,说、说是已经把神君落在碧霄殿的东西尽数送来了,以后,神君不必再遣人过去叨扰太子殿下。”
轰隆一声 ,半个在野震动。
“神君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
砰地一声,在野无数异兽骇然在旷野上奔逃,浮空山巅无数巨石坠落,犹如天谴降世。
——
浮空山气氛紧张,另一面的碧霄殿也不遑多让,竹林已是一片狼藉,湖面上铺的竹板都已碎裂,楚倦提着已经熄灭的灯笼慢慢转过身,背影都带着几分孤桀。
谢沉鹿快步追上去,下意识拉住楚倦的衣角急道:“殿下,你听我说——”
“不必说了,没什么好说的。”楚倦一点一点把袖子从谢沉鹿手掌中抽出来,孤独的一个人走向深黑的暮色当中。
这个人就这样走入黑暗,孑然一身,就像是三百年前手持利刃干净利落剜下自己的龙角,两袖清风转身离去,而后,一去不回。
谢沉鹿心中有一股极端暴戾的情绪酝酿着,几乎叫他忍不住沉下声音:“殿下,你是想起什么了吗?”
他知道他自己所做下的事情罪无可恕,若是殿下将一切都记起来,大概是不会留下了,就像当年他哪怕油尽灯枯,也不愿死在自己面前,硬撑着走出碧霄殿,才让自己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
藏在袖袍下的手灵力乍现,在黑暗中吹起那一身迷惑人心的温润长发。
楚倦一直不曾回头,只在即将走出谢沉鹿视线的那一刹顿了一下,才慢慢出声:“三百年确实太长了,你如果找了其他人,你我就此放手,也不是......”
谢沉鹿阴桀的神色一下子僵硬,几乎瞬间从地狱重回世间,简直有些哭笑不得,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得下不去,竟是差点呛着。
“殿下!你怎能如此想?!”
他以为楚倦是记起来了,结果他竟然是因为那是、那是自己三百年来养的、养的——
楚倦豁然回头望他,到了这一刻才看出来他嘴角紧绷,声音冷沉,全然不似他背影那样淡漠。
“那你要我如何想?你说是你我的家,里面却别有洞天,藏着这样一处密境,还是精心布置的故居,你要孤如何想?”
他一身矜贵,白衣在月色下更显出几分金石般的凛然,叫人不可逼视,说到一半却突然弯腰,呼吸发紧,竟一点一点弯下腰去。
“殿下!”
谢沉鹿心里一慌,连忙过来扶住楚倦手臂,支撑着他,楚倦剧痛难忍,手一点一点发着抖,却还是艰难而缓慢地推开谢沉鹿的搀扶。
“无需,你扶我。”
“殿下,这些事我们以后再吵,现在我们先回去。”谢沉鹿无视楚倦的挣扎,揽住楚倦快速朝前殿而去,速令游奕灵官前来。。
游奕灵官诊完脉犹豫了一会儿才退出去跟谢沉鹿低声告罪:“殿下这伤势,或许当年摘去龙角留下的损伤,今日约摸是受了些什么刺激,老朽学艺不精,不如内君还是自己为殿下诊治一番......”
谢沉鹿像是被什么卡住咽喉,一言不发,只是透过屏风看着里面面色如纸之人,他本身就已是天地间最好的医者,却到底还是在楚倦面前露了怯。
他医得好六界所有人,唯独不敢医自己的心上人,行差踏错一步,他都不敢想。
最终,他只是哑声吩咐:“还是请灵官多注意殿下伤势,若是有任何需要的,上穷碧落下黄泉,本君无不拱手奉上。”
这世上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只要殿下需要,只要他有,他都可以拱手相让。
谢沉鹿仗着楚倦记不起来,同他解释那密境里面住的是谢沉鹿曾经的救命恩人,也是楚倦的好友,当年也是楚倦同意才住进碧霄殿。
楚倦听他说完沉默了许久,抬眸看着他:“沉鹿,真的是这样吗?”
他的眼睛太深太沉,看的谢沉鹿莫名心虚,忍不住遮住他的眼睛,在他耳边情意绵绵的发誓:“当然,我什么时候对殿下撒过谎,若是我对殿下有半句虚言,即罚我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他没有说完,楚倦拿书卷遮住了他的嘴,从指缝当中泄露出眼眸里的光。
那双眼里浸着朗朗星辰,星光流动,看的谢沉鹿忍不住沉溺进去,他以为那是楚倦舍不得他发下毒誓,而后看见楚倦薄唇轻启,一字一句。
“罚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