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九君放心。”
“……他现在怎么样了?”
“仙尊刚服了药,此时正在用膳。只是……他虽醒来,却真气元婴尽失,已然成了凡人。”
商骜侧过头,静静看着他。
言济玄俯身,避开了他冷得刺骨的目光:“正如九君猜测,既无真气,那么寿数……”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
“自与凡人无异了。”
长久的沉默在殿中蔓延开。
许久之后,商骜凉凉地开口了。“前些日,钟杳不是寻来了一本上古秘法,说能复原他?”
言济玄匆匆说道:“钟护法的确寻得了《三界禁录》,其中有写明洗精伐髓之法。但属下翻阅此典,其中伐髓还魂所需的材料,属下闻所未闻,想必不过是上古传闻罢了……”
说完这话,言济玄深深地埋下头去。
“属下擅自做主,还请九君责罚。”
商骜凉凉地看了他一眼。
“别忘了,你来鄞门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属下没忘。属下无力报师尊血海深仇,唯有将性命交托九君,以求九君相助。”
“没忘就好,做好你分内的事,别自作主张。”
“是。”
“今夜之内,就将伐髓还魂所需的名录通报给九州各司。让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哪怕上山下海,掘地三尺,也将这些材料统统给我找出来。”
“言济玄定不负九君所托,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
言济玄走后,商骜静静站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
也幸而他冷酷多疑,虽如今只手遮天,信徒爪牙遍布修真界,但整座九天山上却除了沈摇光外再无活人。
因此,整座山死寂一片,没人会议论高高在上、统御修真界的商九君此时竟为情所困,竟远远躲在此处,就是因为怕正殿中修为尽失的那位看到他,会没心情吃饭。
商骜确实怕。既怕沈摇光身体虚弱、整日受苦,又怕沈摇光年岁不永,成了凡间朝生暮死的蜉蝣。自然,他还怕……
许久之后,估算着沈摇光已经用完了晚膳,他站在正殿门外,抬了好几次手,才终于推开了那道门。
是了,他还怕看到此时出现在面前的场景。
他亲手所做的菜静静放在桌面上,早就凉透了也没人动一口。那个他朝思暮想地想要看到的那个人,安静地坐在床榻上,听见推门的声音,平静地抬起头来。
安静而冷淡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恶贯满盈的陌生人。
那目光在他脸上扫过,不知怎的,又在他手上停留了片刻,才终于淡淡地收回。
竟连一句话都没有。
商骜的背脊都凉透了。
他想告诉他,就算再痛恨他,却也不必拿自己的身体玩笑。言济玄说了他身体虚弱,那就不要赌气,饭也不吃。
但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沈摇光的声音。
“商君有事请说,若没有事,我要休息了。”
那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足能将人冻得手足冷彻。
第7章
冷风呼啸中,沈摇光看向了站在门前的商骜。
冰冷,凶悍,阴恻恻的眼神像是要将猎物折磨至死的凶兽。
“……想死?”片刻,商骜的齿关里挤出了一句凉冰冰的质询。
沈摇光的目光扫过商骜手上的芥子,语气中也没剩多少善意,回敬道:“我既已没有什么可失去的,死与不死也只在九君一念之间罢了。”
沈摇光很少会这么阴阳怪气,话说出口还有点不习惯。门前的商骜像是被外头的寒风吹到,身体微微晃了晃。
“我不会让你死。”商骜的声音冰冷中带着几分莫名的艰涩。
“也是,毕竟九君还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沈摇光想起方才卫横戈所言,淡淡感叹道。
他这话倒不是在针对商骜,纯粹因着想起了商骜复活一整座死城的壮举。
可商骜听到这话,脸上的表情却怪异起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往事。
许久,他低声笑了笑,笑声中带着冰冷的自嘲:“……即便什么都不记得,师尊仍会因此而怪罪我。”
沈摇光只觉莫名其妙。
但是商骜却再没有说话。他冷下神情,单手掩上门,接着便大步走到沈摇光面前坐了下来。
“把嘴张开。”
他竟端起了桌上的饭菜,夹起一箸,竟是作势要喂他。
沈摇光没来由地又想起了白天时凶狠撕咬自己的唇齿,不由得脊背一阵发寒,戒备地看着商骜。
士可杀不可辱,商骜要废他修为、夺他宝物、关他入囚笼他都能忍受,但要用这样变态的方式折辱他,他受不了。
商骜手中的筷子停在半空,片刻,像是看懂了沈摇光在怕什么。
他的嘴唇抿得发白,握着筷子的手也收紧了。
沈摇光等着他发作,但等了半天,却只听到清脆的一声响。
“你吃不吃。”商骜啪地将碗筷搁在桌上,问他。
沈摇光也知道,商骜若想折磨他,让他生而复死,仅靠他不碰这些饭菜是没有用的。左不过就是一死罢了,自己吃,也总好过要个男人往他嘴里喂。
沈摇光与他僵持片刻,淡淡从商骜冷冽阴戾的眼上收回了视线,拿起碗筷。
他甚至没看桌上的菜是什么,随便夹起一些,放进了口中。
立时,鲜甜带韧的虾肉和清冽的龙井茶香在口中弥漫开来,隐有柔和的灵气在唇齿蔓延,想必那炒制虾仁的茶叶是在灵气充沛的三清息壤中种植出来的。
他再放眼望去,满桌菜肴竟全都极合他的口味,无一例外。
……这第二顿下了毒的饭菜,竟装扮成了糖衣炮弹的模样?
——
沈摇光随便吃了几口饭后,就重新躺回床榻上,静静地等待着如白日里那般疼痛侵袭。
但是,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他竟清醒如常,身体也没有半点异样。一直到他因着身体虚乏而昏昏沉沉、困意袭来,预料的痛苦也没有降临。
只是,他向来习惯独寝,身侧从不能有人的习惯,却是从前世带来的。
他此刻昏昏沉沉,却因着房中多出了一个人,怎么都睡不着。这对一个身体极其虚弱的人来说是一种折磨,像是躺在钝刀上,一点一点消磨生命似的。
难道真是他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商骜又要这样折磨他?可他拥有的全部都被商骜夺走了,辛苦练大的账号也被商骜废了,现在再来这么幼稚地折腾他,没必要了吧?
沈摇光别无他法,就这么躺着数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床边传来了衣袍摩擦的簌簌声,像是有人站了起来。
“我就在隔壁,别想着再往哪里逃。”那人说。
原来这人在此
处枯坐到半夜,就是为了盯着他,防止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从高入云端的九天山中逃出去?
当真是个疯子。沈摇光侧过头去,却只看见空荡荡的寝殿。
窗外,月明千里,照耀在层层雪山之上。
总算是走了。
沈摇光终于闭上了双眼。
而他不知道,在寝殿外,一门之隔,有个曾今陪伴了他无数个夜晚、让他头一次能在其他人身边安枕的人,和连绵不绝的山雪一起,静静立在如水的月色中。
——
沈摇光难得睡了个安稳觉,再睁眼时,窗外已经升起了明艳的朝阳。
他盯着头顶巨大的床帐。修真者不同凡俗之人,通常讲究道法自然,住所的色彩往往简素清雅,并不会这般金碧辉煌。
此时,金线密织的纱帐顶端那颗天地灵气汇聚的赤阳东珠,正明晃晃地提醒着他,昨日的经历并不是梦。
沈摇光抬了抬手,本该汇聚真气的指尖只能感受到经脉隐隐的疼痛。
沈摇光坐起了身。
许是言济玄医术确实高明的缘故,他今日明显感到比昨天有力气些。眼看整个寝殿中再没有第二个人,他试着下了床。
此时晨光熹微,窗外金光笼罩着雪山。他身着不知何时换上的白色中衣,踩在柔软的灵兽皮毛地毯上,在寝殿中大致转了一圈。
寝殿很大,四处都是有人居住过的痕迹。桌案上放着未看完的卷宗,坐塌上搭着深色的衣袍,案上的线香燃了一半,墙边通顶的大书柜上密密麻麻地放着书籍。
这让沈摇光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就仿佛在他昏迷的若干昼夜中,有人日日在此起居,只为了静静守在这里一般。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了窗外。
金色朝阳笼罩之下,殿外的广场空空荡荡,昨日守在这里的鬼兵居然一个都不见了。
放眼望去,整座宫殿矗立在山顶,除却偶尔掠过的飞鸟外空荡一片,静悄悄如一座空城。
竟无人把守?
沈摇光不大理解,昨日还要亲自守在这里的暴君,为何今日便撤去了全部守卫。莫非真笃定了他虚弱无力,决计不会离开这里?
见此状况,沈摇光一边观察着窗外,一边缓步走到了宫殿门口。
他此时确实没有修为,即便作为个凡人也称得上一句病弱。但是,绝无任何一只笼中之鸟在看见笼门大敞时,会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