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事立刻便忐忑起来。
面前此人,非但形如山巅雪、云间月,更是上神之子、修真界万年难遇的奇才,即便是方宗主在他面前都礼让三分。他一个寻常弟
子,自然不敢在这样的仙人面前放肆。
“回仙尊,是的。”再出声,他的语气已然谨慎了不少,规矩多了。
上清宗招纳弟子的规则沈摇光清楚。上清宗立派于高山之上,自山脚到山门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级玉阶。凡想入门的弟子,只要能在时限内登上山门,且身有灵根,便可被收为上清宗弟子。
不过,这样高的山峰,若无半点真气,绝无登上玉阶之顶的可能。便是天资过人者,都十有九成会在半途中力竭而退。
而面前这少年不仅是五灵根,身上还负了不轻的伤,还能登上上清宗的山门。这样的人,沈摇光两百多年来都未曾见过。
“那为何不收他入宗?”沈摇光问。
“这……”
一阵沉默过后,有人勉强说道:“各峰峰主和三位长老都已收徒完毕了,无处收留他……”
沈摇光淡淡看他一眼,便知他们是在找借口,怕惹他发怒,因此受罚。他穿越之前就见多了这样的事,此时也懒得同他们计较。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少年身上。
“既如此,计入我门下吧。”他说。
在场众人顿时满面诧异,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位名动修真界的璇玑仙尊,六岁入道,十岁筑基,如今不过二百余岁,已然结成了元婴,仙途比他那位飞升上界的父亲还要顺遂。
但他天性冷淡,不喜吵闹,两百年来都未有一人能有幸入他山门。
如今,竟让这个五灵根的废物占了便宜?
他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纷纷落在了地上那个满身血腥的少年身上,皆不知这丧家之犬是走了怎样的运道。
沈摇光却目不斜视,只静静垂下眼。
便如云端闭目而立的神明,恩赐般地睁开双眼,看向了脚下的众生。
“叫什么名字?”他问。
那少年俯下身去,额头在冰冷的阶上重重一磕。
“弟子商骜,拜谢师尊。”他说。
上清宗地势高寒,如今又天色已晚,教他这个没有半点真气的少年浑身染霜。
他抬起头时,青涩俊朗的眉睫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和他面上的尘土与血渍混在一起。
仙门融融的灯下,霜雪晶莹,像是那狼狈染血的眉眼都得了神赐的点化一般。
沈摇光第一次对上了少年霜雪满睫的目光。
那双眼,浓黑如墨,剔透干净,没有半点多余的色彩。
唯独左侧内眼角下,一颗暗红色的小痣,像是溅落在脸上的血。
第3章
沈摇光发了问,可是面前这人却半天没回答,只死死盯着他,像是要将他盯出个窟窿。
许久之后,那人红着眼,低沉的嗓音居然带着若有若无的颤抖,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你什么都不记得?”
沈摇光都有点分不清这个“商骜”是在跟他演,还是真的在伤心了。
他怀疑地审视着面前这人的表情,却见他眼眶红得越来越厉害,眼神偏执,到了几近疯狂的程度。
“你不记得了?”那人压抑着,又问了一遍。
“算是吧。”沈摇光模棱两可,神色冷淡平静。
这是一种非暴力不合作、绝不会让对方看出一点端倪的态度。对方似乎有些受不了,没说话,只盯着他,向着他的方向靠近了两步。
“站在那,别动!”
沈摇光猛地向后退去。
刚才那撕咬啃噬的触感还在唇边久久未散,“商骜”一动,他浑身都难受起来。
他戒备地盯着“商骜”。
就好像他的抗拒躲闪看起来有多伤人似的,此人的动作尴尬地停在原地,似是想要触碰他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很久之后,他才收回了手。
“师尊,你应该了解我,我不喜欢被骗。”
他的表情带着几分若无其事,冷淡倨傲的神态也有点刻意,像是在刻意掩藏着什么情绪。
但凡妖祟制造幻境迷惑修士,目的都很简单。它们洞悉修士的内心,创造出让修士难以抗拒的迷境,使之沉迷后再趁机掠夺其修为。而若是心魔,则通常出现在修士大小境界的突破之前,同样会以抗拒诱惑或抵御痛苦的方式,来洗练修士的道心。
又或者,修士在空间中制造的用来迷惑入侵者的迷阵,也会将其他修士陷到假象中,但通常内容大同小异,目的都是让修士方寸大乱,从而在其中迷失。
两百年来,各类幻境沈摇光见过不少,但头一次见过有人在幻境之中和他演情感剧的。
想来也是。他昨日还身在上清宗内,有他父亲飞升前布置下的护宗大阵保护,等闲邪祟根本无法入内,更何况上清宗还戒备森严。他近期修为稳定,并无突破迹象,怎么会无缘无故陷入迷阵之中呢?
更何况这迷阵还霸道至此,压制住了他的修为,他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情况。
沈摇光也不想再和面前的“商骜”多耽搁,干脆坐起身来,淡淡地道:“我不了解你,但你也应该知道,我不想与人多作纠缠。”
说着,他便撑在床沿上,想要下床。
“商骜”两步上前,竟是一把将他按住了。
“你做什么?”他问。
“去看看你是何方神圣,能将我困在这样的幻境里。”既知身在幻境里,沈摇光神色坦然,讲话也直白,并不打算和这妖祟打哑谜。
面前的妖祟却像是被他当胸刺了一剑,面色难看中带着两分痛苦。
真奇怪。
“这里不是什么幻境。”妖祟说。“这里是九天山。”
九天山?
九天山在修真界极北之地,亦是修真界海拔最高处,是一片连绵不绝、长有上千里的冰雪山脉。九天山以北,便是无人能通过的屏障结界,以沈摇光的了解,恐怕就是这片世界的尽头。
九天山苦寒荒凉,又高入云端,便是修士御剑也无法抵达,故而根本无人踏足。面前这位想要编谎话,也该编得使人信服些。
沈摇光淡淡看他一眼,没有理他。
“你刚问我现在是什么年月,我告诉你,是仙历一万两千三百四十六年。”沈摇光正要站起,却被这人死死按着肩膀,压在原地。“言济玄说你现在不能下床,你别动,你要问什么,我都告
诉你。”
沈摇光狐疑地审视了他一番。
“你是说,我来到了四十二年之后?”沈摇光眼中露出两分讥诮。
面前的妖祟没有说话。
沈摇光接着问:“你又说你是商骜?”
“商骜”没有说话。
沈摇光从没经历过这样离奇的事,已经笃定面前的“人”是个谎话连篇,且有些无聊爱好的妖祟了。
“那么,你给我的是什么剧本?一夜之间穿到了若干年后,非但修为一朝被废,还因多年前的一时心软而养出了一个欺师灭祖的不肖弟子的炮灰吗?”沈摇光问他。
面前这人的眼睛微微瞪大了,像是又惊讶、又不敢置信,同时还强忍着强烈的痛苦。
“欺师灭祖……不肖弟子?”
演技不错。
这人似乎很怕他离开床榻,沈摇光猜测,或许这就是什么阵法。想来也是,修为再强大的妖修,也不可能做出既强大、又广阔的迷阵。
照此情形,恐怕床榻之外又会是另一番情境了。
他不想和这人对戏,干脆在他神色怔愣时拂开他的手,翻身下床。
那人如梦初醒,一把按住他。
“你不能下来。”他的眼睛中已经泛起了明显的血丝,目眦欲裂,却仍旧拦着沈摇光。
还真是固执。
但这却让沈摇光更看出了他的畏惧,想必是的确被找到了破绽。
于是,他剧烈地挣扎起来。既是在幻境之中,他便也对这副假的病体残躯并不怎么珍视。
“为什么不能?难道我落到这样的境地,还不能逃?”他还不忘反唇相讥。
“不能逃。”两人挨得很近,沈摇光甚至能感到这妖祟胸口的震颤。“你哪里都不能去。”
“你凭什么管我?”沈摇光挣扎道。
可是在这幻阵之中,他和这邪祟的力量太过悬殊。“商骜”甚至没有动用半点真气,就将他死死压制在床榻上,让他动弹不得。
而他手腕上的皮肤也脆弱多了。不过挣扎了几个来回,就被攥出了红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别乱动了。”邪祟咬牙切齿。“我会伤到你。”
沈摇光也不理他,只一门心思想要推开他。
下一刻,面前骤然暗了下去。
那妖祟一把扯下了床帐上的系带,床帐顿时散落下来,遮住了外面的烛光。
沈摇光手腕一凉,竟是被“商骜”拿绸带捆住了手腕。几番缠绕下,沈摇光被双手按在头顶,死死地捆在了床榻上。
他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事,诧异地看着“商骜”。
而“商骜”直起身,喘息着站在床边,神色复杂中带着沈摇光看不懂的痛苦,红着眼,静静看了他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