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横戈很清楚商骜想听到什么。
今日他们见商君时,商君双眼中的血光几乎要将原本的黑色全盖去了,通身的气息将他衣发都撩动起来,周遭方圆数丈,连鬼兵们都自行退避。
卫横戈便知商君的内息又紊乱了。
跟从商骜的鬼将之中,他与钟杳心智最全,对商君的情况也最了解。商君而今的修为普天之下无人能敌,但与旁的修士不同,商君的修为像是蛰伏在他体内的猛兽,被商君所压制,却无法驯化,随时都会找准时机,反噬商君。
从前是有璇玑仙尊在侧,只要他在,便是再汹涌的内息波动都能够迎刃而解。甚至不需多言,商君只要身在璇玑仙尊旁侧,便能够奇迹般地被安抚妥当。
可是如今……
今日正值九州各司司正前来鄞都面见九君的日子,商君一到,在场众鬼修便顶住了极其强烈的威压,一时间人人战栗,鸦雀无声。
“都哑巴了?”商骜在上首坐下,冷冷问道。
卫横戈偷偷看了一眼钟杳,将嘴边劝说商骜将会面延后的建议咽了回去。
幸而,钟杳带来了伐髓还魂所需的天材地宝之一的下落,商骜通身的气息才稍稍平息些,能让九州司的鬼修们能够自如地开口说话。
可是,会面到了一半,便有鬼兵来报,说聂晚晴闯入了有崖殿,来寻求商骜的指示。
商骜当时按在桌上的手都收紧了。殿内威压的气息猛然暴涨,几个鬼修当即噗通跪倒在地,抖似筛糠。
卫横戈远远看见,那双手分明没有握拳,青筋却已然根根暴起,连指节都紧得发白。
但是,商骜人都站起来了一半,却又硬生生停了下来。
片刻之后,卫横戈听见了他的声音。
“卫横戈,你去。”商骜说。“敢伤他分毫,就要了她的命。”
卫横戈深觉商骜这话很奇怪,全然不像商九君下达的命令。
因为有崖殿的结界是商骜亲自布下的,纵
是十个聂晚晴也难进入殿中伤沈摇光分毫。况且,整个鄞都除商骜之外,没有任何一名鬼修的修为是聂晚晴的对手,让卫横戈去杀了她,也是难于登天。
但他是个与商骜结下血契的鬼修,除了服从,他什么都不会做。
“是。”卫横戈应道。
于是,卫横戈也极清楚商骜担心的是什么,此时对答如流。
“相谈甚欢?”商骜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是的。”卫横戈说。
“说了些什么?”
“仙尊只是向帝姬询问了山下的情况,又问自己如何来的鄞都。”卫横戈说。“帝姬所知不多,仙尊并没问出什么。”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属下临走时,仙尊曾以为属下要严惩帝姬,故而为帝姬求了情。”
商骜没说话,脸色却飞快地难看了起来。
卫横戈不过只言片语,他却像是能清楚地从卫横戈的话里看到沈摇光的模样一般。
他向来是这样。修真界的人都说他冰冷如霜,高不可攀,但只要接触过他的人,就能感觉到他的善意。
哪怕是萍水相逢,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平民,也会记得有位沈宿沈大侠,神兵天降,仗义相助。
刚才,他一定也是以为卫横戈要杀了聂晚晴,哪怕是个看起来像是从民间本子里爬出来的厉鬼,他也要救人一命。
商骜指尖发冷,不住地颤抖。
他不想承认他是嫉妒。那么一个心地柔软的人,非但忘记了与他全部的过往,还偏偏只忌惮痛恨他一个人。
就连那些对陌生人施与的善意,都不曾给予他半分。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在知道沈摇光或有危险时连面都不敢露,只敢派其他人去,而他自己则只能艰难地等着卫横戈回来向他汇报情况。
因为他不想面对清晨时沈摇光看他的眼神,也不想听沈摇光冷冰冰地说,要杀他不如趁早动手这样的话。
片刻之后,商骜深吸了一口气。
“确定聂晚晴身上的厉鬼气息没有侵扰到他吗?”他又问。
“是的。”
“言济玄去看过了?”
可是这回,卫横戈还没讲话,旁边的蒙捷忽然出声了。
“九君这么关心,亲自去看看不就得了吗?”
他语气疑惑,声音低沉如阵阵擂鼓,听得卫横戈心里一咯噔。他连忙偷眼去看商骜,果然,九君的神情更加阴沉了。
这蒙捷死前就是个只会带兵打仗的大老粗,死后又丢了几情,比生前还要木讷……
“你说什么?”商骜果然阴恻恻地开口了。
卫横戈和钟杳都皱紧了眉头,向他投去警告的眼神,但唯独蒙捷浑然不知,接着说道。
“九君想知道情况,怎么不亲自去看看?”蒙捷只当他没听清,声音洪亮地又重复了一遍。
殿中鸦雀无声。独蒙捷自己,认真地思考了一通,最后得出结论。
“难道九君是害怕什么吗?”
朔月楼中陷入了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害怕他不理你,还是怕他不想见你?”
许久之后,在场的三个鬼修听到了商九君的声音。
“滚出去。”他说。
平缓,冰冷,掷地有声,藏着谁都不敢说出口的、心事被戳破后的恼羞成怒。
第11章
沈摇光独自坐在窗前。窗上的月较昨日弯些,郎朗照在雪山之上,分外好看。
沈摇光却没有心思赏月。
距聂晚晴被带走已经过去了很久,除了有些担心她之外,他还想不明白刚才聂晚晴告诉他的那件事。
他说,那枚须弥芥子商骜多年不离身,那么他究竟是何时得到的此物,又为何会终日携带?
虽说它是沈摇光父亲留下的旧物,无论材质还是容量都称得上顶级,但以商骜如今的修为地位,未必寻不得更好的空间容器。
更何况,即便是空间容器,也不会有修士整日随身佩戴。即便是沈摇光,也不会将这枚芥子日日戴在手上,商骜又是为什么呢?
难道是要将战利品拿出来每天炫耀?
那须得多刻骨的恩怨仇恨,沈摇光甚至想象不到。于是,他干脆不想,准备等今日商骜再来兴师问罪的时候,亲口同他对峙。
商骜既会怕他死,那他便没什么可怕的了。
可是直到深夜商骜都没露面。沈摇光身体虚弱,一直熬到在窗边昏昏沉沉地睡去,商骜都没再出现。
但是,第二天清早,他却从床榻上醒了过来。
看着头顶明珠高悬的床帐,沈摇光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他拼命回忆着昨天夜里的事,可他睡着之后却什么都不知道了。
难道是有人半夜悄悄进来,将他抱到了床榻上,还替他盖严了被子吗?
怎么可能。他一向浅眠,又不喜欢与人接触,这样大的响动,他怎么可能醒不过来。
可他搜寻了全部的记忆,却只记得半夜时,隐约闻到了某种令他安心的气息,还有一种让他感到很舒服的、难以言喻的触感。可这种感觉虚无缥缈,像是来自于某个几乎被遗忘了的本能,让他难以捕捉。
或许是这间寝殿之中,有什么能让人瞬间移动的离奇阵法吧。
——
那日之后,商骜仍旧没再露面。
每天都会有侍女一日三次地给沈摇光送来膳食,并替他添置房中的茶水点心、替他将寝殿打扫干净。
与鬼修不同,她们是活着的人。
沈摇光也曾试着问她们些什么,但是她们向来不敢说话,看到沈摇光问话,也只一个劲地摇头,接着飞快退下。
他便也不再难为她们,在殿中寻到了一处巨大的书架,便每日看些闲书消磨时光。
一直到了五天后。
五日之后,鄞都城门大开。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进入了鄞都城中,声势之大,就连身在山巅的沈摇光都隐约听见了动静。
他从窗子向外望去,就见群山与云雾之下,隐约有巨大的翅膀翻飞着,像是成群结队的仙兽。
由于在这个世界中,只有高阶修士才能够御剑飞行,因此大宗门通常会将这样巨大且没有杀伤力的仙兽驯化,作为出行工具。
沈摇光仔细地看着窗外,隐约辨认出是碧云雁和踏风兽的翅膀。这两样飞行仙兽在修真界中很常见,沈摇光一时之间辨认不出来者是什么人。
他看向殿中的侍女们。
正值正午,是寝殿内最热闹的时候。拢共七八个服制统一的侍女,有的在为沈摇光布菜,有的在店内各处清洁打扫。
沈摇光闲来无事,随口问道:“这里近日有客?”
他早知没人会回答他,缓缓翻过了一页书,头都没抬。可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道微弱而小心的声音。
“回仙尊,是有贵客。”
沈摇光诧异地抬头,就见是给他布菜的侍女在说话。对上他的目光,那侍女似乎有些胆怯,匆匆低下头去。
沈摇光提醒她:“你可知回我的话会是什么后果?”
他无人说话不
要紧。这样一座没有活人的死城,能抓来这么些活人,一定是因为他。沈摇光不愿欠旁人太多的冤孽,更不愿因为自己使得无辜的人丢掉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