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本是小声抱怨。
但是没想到,宋老确是听在耳里。
很快一幅被放在淘汰区的画,放在了宋老眼前。宋老只不过看了一眼,几乎就断定这次的金奖就是它了。
他将画卷朝众人展开,众人的目光都看向这幅画,呼吸都不由的一滞。
画中的山峦用厚重的墨色勾勒,大气磅礴,放眼望去都是墨色,但是淋漓墨色阴阳晦明中水墨多变而分明。水和墨的浓、淡、焦、重、轻的五种变化在画作中被发挥的淋漓尽致,甚至这幅画中的水墨层次绝对不止五种,多达十余种,作画之人定然是色彩极其敏感。
“这样大范围的积墨,怎么画面却不会觉得笨厚?”评委之中有人忍不住问起来。所谓积墨,就是水墨由深到浅大范围渲染,稍有不慎就会显得画面呆滞,但是眼前这幅画几乎整幅画都是大范围墨色渲染,却灵动飘动。
宋老也想到这个问题,他仔细看看向画卷每一寸,突然一笑,忍不住称赞道:“妙啊!你们看他的笔墨线条。”
众人看向画中笔墨线条,每一条视觉看上去都是均匀,实则或轻或重存在波动,墨线随呼吸而走,富有韵律,灵动连绵,有高古游丝描的影子,但又截然不同。
评委中有爱画之人,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描法,忍不住找了一张宣纸,拿着笔墨试着白描单钩出画中山峦的线条。
只是画到一半,连他自己都无奈放下笔道:“老了啊。”他线条虽然有轻重,但是并无韵律,和原画相差甚远。
评委们看着面面相觑,这样独特的画风,怎么会从来没有听过。何况这幅画笔墨老道,不会作画之人是哪个画坛高人拿他们寻开心吧?
他们忍不住看向这幅画的报名表。
鹿予安,十六岁。
才十六岁?怎么可能!
他们面面相觑露出苦笑,这又是哪里来的小怪物。
*
给予安制定的读写障碍干预计划除了每周和老教授视频以外,还需要莫因雪每天进行日常训练。
一大清早,鹿予安打着哈欠起床。
就看见莫因雪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他大概也刚刚起床不久,穿着休闲的家居服,难得的带着一副金丝眼镜,冷峻中多了丝斯文的味道。
他朝鹿予安招了招手。
鹿予安才看见,莫因雪用来纠正读写障碍的书本旁边放着一大叠写着密密麻麻笔记的白纸,白纸上的字迹笔锋隽利,和当初那副金碧山水上的字迹如出一辙,都是莫因雪这几天查到的资料。
莫因雪将书本放在自己膝盖上,朝鹿予安招招手,示意他坐到沙发的另一边。
鹿予安却将抱枕一捞,抱在怀里,盘腿坐在毛绒绒的地毯上,示意自己坐在这里就好。
地毯还是莫因雪不久前让人铺好的,是极其柔软的材质,鹿予安很喜欢。
他怕莫因雪不明白还解释道:“这边我听的更清楚一些。”他说完也是一愣,这还是他第一次坦然告诉别人他听不见。他好像不再那么抗拒别人知道这件事。
鹿予安知道莫因雪是清楚这件事的。
他也知道莫因雪是想要带自己去医院的,莫因雪也曾委婉的提过,但是被他拒绝,后面莫因雪就没有在提过,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一般。
但每一次莫因雪都会坐在轿车的左边等他。
鹿予安有过犹豫是否去医院,但是他很久以前问过医生,像他这种情况听力损失是不可挽回的,哪怕去医院也不会有改善。
一旦去医院,他又必须讲起他的病因,讲起他这一辈子都不想要在记起来的那次发烧,那些事是他现在还不想面对的。
所以他并不想去医院。
一开始隐瞒他听不见是个聋子这件事,是因为他不能被人知道,那群人如果知道他听不见一定会干脆让他真的成为残疾人。
九岁的他小心翼翼的隐藏着这件事,甚至王茹都没有发现。
只有谦谦察觉了,谦谦很乖,在他最初失去听力的那段时间是谦谦小心翼翼的帮他隐藏这件事。
后来遇见鹿与宁之后,他更加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就好像这样他和鹿与宁的差距就不会那么大。
而现在,鹿予安觉得听不见似乎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他告诉莫因雪,他要坐在另一边,因为他会听不清时。
他内心无比的平静。
鹿予安盘腿坐在地毯上,仰着头看向莫因雪。
清晨的光芒下,鹿予安细密的睫毛上仿佛有光斑在跳舞。
莫因雪翻开训练材料的手一顿,不自觉将目光移动到书页上说:“那我们正式开始。”
*
下午时候,莫因雪陪着鹿予安和颜老去李老头的小院子整理李老头留下的画作。
颜老这些天身体恢复的不错,已经出院了,但是出乎他意料的,颜老没有去莫因雪家,而是直接住到了李老头的小院子里。
鹿予安本来也想住过来,但是被颜老拒绝。
这里上学并不方便。
莫因雪并没有反对,只是让一直负责照顾颜老的护工跟着住过来。
直到老院子隔壁开始装修,他才知道莫因雪将隔壁也买了下来。
李老头的书房不大但是干干净净。
靠着床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实木大桌子,上面笔架上放着李老头用习惯的几只毛笔,青瓷画缸上插着几卷。旁边放着装裱的工具,很多时候李老头在旁边画画,鹿予安就会在旁边装裱。
而鹿予安也将李老头的《庐山飞瀑图》拿了出来。
高峻的山峦墨色黑密厚重却层次分明,磅礴苍茫,飞瀑呼啸而下,笔墨大开大合,却古朴苍劲。淋漓笔墨之间,抛却技法,而又处处是已致臻镜的技法。
颜老看着那副画久久没有出声,片刻后才老泪纵横,摸着那副画说:“意存笔先,画尽意在,师弟胜我许多。他没有辜负他的天赋,一辈子有这么一件作品,师弟不枉此生了。”
颜老将眼角的泪水拭去,对鹿予安说:“我要将师弟的作品全部整理出来修订成册。予安,你愿不愿意帮我?”
他的师弟明明有着惊人的才华,却一辈子在画坛籍籍无名,无人赏识,这让他如何甘心。
鹿予安点点头,这本来也是他想要做的事情,前世他身体每况愈下,有心无力,最后只能将李老头的画作委托给律师伯伯代为保管。其实他还想把李老头早年卖掉的那些作品买回来,可惜时日已久,很多都已经不知去向。
而正在这时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是谁?鹿予安皱起眉,朝院子门口看去,就见院子半开的门被打开。
杨春归尴尬的看着他们,他的身后一步之外正跟着鹿正青。
鹿正青进来看着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鹿予安身上,叹口气。
他本意以为予安去莫家不过暂住一段时间,等气消了就会回家,他也将这件事交给望北去处理。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这都快过去好几个星期了,予安还是没有回家的迹象,甚至连望北在家都像失去了魂魄,憔悴许多。
他问望北,但望北却迟迟不肯说发生了什么。但他明白这一定是和予安有关的。
他这段时间也反思过自己的错处,从予安回家他对予安的忽视太多,他在面对已经长大的予安时候总是无所适从,他既想从予安身上看到予安当初的影子,又害怕从予安身上看到。
因此他总是将予安的事情搁置在一边。
他并没有做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甚至在予安和望北之前的矛盾有苗头的时候也没有及时制止。
情况到这一步,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答应过妻子,会照顾家人,会维护好他们的家。
这件事过后,他一定会好好弥补予安的。
他特地跟着杨春归前来,也是专门想要给予安道歉,再接他回家的。
于是鹿正青停顿了片刻,几乎是有些僵硬的说:“予安,对不起,之前的事情都是爸爸不对。”
“你也已经在莫先生家叨扰这么久了,爸爸这次来接你回家好不好?”
第29章
作为一家之长的鹿正青,在三个孩子面前始终是维持着家长的威严的,他鲜少会和自己的孩子们道歉。
他也不知道如何给自己的孩子道歉,哪怕此刻他对予安是愧疚的,他也只能憋出一句,对不起。
他想,等予安回去,他会好好弥补予安的。
鹿予安看向鹿正青,男人面容中可以看到岁月的痕迹,却依旧掩盖不住他儒雅温润的气质,他的身边从来不缺少向他示好的女性,但是他始终不曾理会。
从妈妈去世,到现在差不多快十年时间,他的卧室中央始终挂着妈妈的自画像,鹿家的家具摆放也始终和妈妈走的时候一模一样。哪怕偶有破损,鹿正青也只是嘱咐佣人买一模一样的补上。
他最爱的人永远是妈妈。
不可否认,鹿正青是好丈夫,也是好父亲。只不过不是他的而已。
其实对于每一个男孩子而言,父亲总是不一样的。
鹿正青对他而言也是如此。
离开鹿家的时候他还年幼,哪怕他努力让自己不要去忘记,他的记忆还是不可避免的渐渐模糊,直到有一天,他发觉他已经想不起所有与鹿予安相关的东西,妈妈、哥哥、爸爸什么都记不清楚了,他甚至也忘记了鹿予安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