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有什么区别?
很多时候,科斯莫很难将这个世界看作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偶尔,他会想,或许这里是他的故乡的平行世界也说不定。毕竟,差距如此之小,好似只容得下神与非神的存在。
但是……但是,偶尔地,他也的确望见了一些匪夷所思的生物。
比如如同蜈蚣一样的约拿、如同水蛭一样的灰尘生物,还有……还有……
科斯莫的思维像是在这一刻卡住了。
他突然想到,为什么时间是红叶?
还有……为什么影子商人出现的时候,会伴随着自行车的车铃声?为什么记忆的储存就真的是一个瓶子,里面有着五彩斑斓的云絮?为什么「法律」的力量显现,就是遍布托雅的蛛丝?
那是真实的吗?那是虚假的吗?
那是他一厢情愿的妄想吗?
因为他认为如此,所以才会变成这样?
因为他认为,钟表店二楼说不定会存在什么吞食了老巴德记忆的怪物,所以那只约拿才会以可怕的蜈蚣的模样出现?
因为灰尘生物是聚集在角落的脏东西,所以才会是水蛭一样的恶心生物?
因为红叶飘零象征着秋天的到来、时令的变换、时间的流逝,所以他才会认为红叶飘飞象征着时间的力量?
因为他感到自行车的车铃声在夜半时分响起,是如此可怕而令人不安的事情,所以那才会成为影子商人出现时候的指示?
因为他感到记忆就像是一团软绵绵的云絮,漂亮又好看,所以那装在瓶子里的云絮——这奇妙的想象,才会成为记忆商人的力量的象征?
因为他想象中的法律,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所以当「法律」的力量复苏,他所望见的场面,就是这张遍布托雅上空的法律之网?
他是这么想的吗?他是这么想象的吗?他的故乡给他带来的认知,是否就是让他望见了这些画面呢?
这就是他眼中的世界吗?
……这所有的问题、每一个问句,都像是他对自己的灵魂的诘问。
他在思索,这个名为「沈栖」灵魂的眼中,是否就是这样一个世界。
而现在?
而现在,他不能睁开眼睛,只能面对着一片黑暗。他在黑暗之中,拼命思考着除了这些事情之外,他还能有什么想象。
可还能有什么?
他能抛却自己所有的认知与想象吗?他能抛却这所有记忆与所有知识,带来的桎梏与约束吗?
在他的认知之外,是什么?
……认知之外,即为神明。他突然深刻地意识到这件事情。
从未如此深刻,以至于他突然明白了小黑的意思。
什么是「猫」?同样的猫,对于他和对于托雅镇民,就是一样的吗?
为什么托雅镇的镇民,对待他的猫如此诚惶诚恐,甚至于连带着改变了对待他的态度?为什么他的猫在所谓的穿越过程中,突然会说话、变得十分聪明,甚至于拥有了奇异的力量?
因为这群托雅镇的镇民,他们,或者说,祂们,从未见到过这样的生物。
这种被科斯莫·兰赫尔称为「猫」的生物,在镇民们的认知之外。在这三只猫刚一出现的时候,祂们就感到困惑了。
即便科斯莫·兰赫尔将其称为「猫」,可是,这个世界的猫并不是长这样的呀?虽然挺相似,但在本质上是不一样的。
祂们当然也可以顺着科斯莫的说法,将其称为猫,可那不过是一个称谓、一个名字,那并不是「本质」。
本质上,这三只猫就是祂们的认知之外,就是祂们的神明。
从来不是什么穿越造成的猫猫们的变异。
而是因为,当猫猫们来到托雅,当托雅的镇民们发现祂们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物的时刻,这一场悄无声息的「造神」活动,就已经开始。
猫猫是神吗?当然是神啦,毕竟,连这群见多识广的神明们也不认识啊。这还不算是神吗?
至于那个随着猫猫们一同到来的,自称为沈栖的灵魂?
可他已经在一具人类的身体里复生了,谁知道他本质上是什么呢?祂们也就只好将他当做是一个普通人类了、让他真的成为一个平庸的人类,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难道祂们还真能指着一具人类的身体,说这就是神明吗?
科斯莫·兰赫尔当然不是神明,其本质上的沈栖,却不一定。但沈栖既然借用了这人类的躯体——在祂们认知范围内的东西,那就说明他并不想被当成神明。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不,应该说,这个托雅的,底层逻辑。
这里是真实国度。
你之所见、所识、所想,即为真实。
你认为这三只猫是你认知之外的神明,那么,它们就是神明。你认为科斯莫·兰赫尔只是你认知范围内的平庸的人类,那么,他就是平庸的人类。
而你——你,科斯莫·兰赫尔,或者说,沈栖,你认为这个地方是一个人类世界的小镇,认为这才是你「穿越」之后理应的目的地,那么,这里就是「托雅镇」。
那么,这里就将拥有漂亮的建筑、宽阔的山脉、潺潺的河流、优雅的镇民、美味的食物。
这是托雅为你的到来,送上的至高礼物。
不知不觉中,科斯莫放下了手、重新睁开了眼睛。
他的三只猫——那毛茸茸的生物,蹲在他的边上。他的面前仍旧是那漂亮孤独的托雅镇。法律之网仍旧遍布上空,时不时发挥作用。
科斯莫望着这一幕,感到一闪而逝的惊慌、感到深深的茫然与不安,以及,感到一种跌落深渊般的恐惧。
他不能理解这样的情况。
他所望见的,不是真的托雅,而是他的大脑——他的大脑想象出来的,一切画面。
这如此真实、这如此虚幻。
“这都是……这都是……”他听见自己喃喃的声音,陌生得让他怀疑这是否又是什么想象,不过也是,科斯莫·兰赫尔本来就是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人类,“这都是,假的吗?”
在某一刻,这恢弘的画面摇摇欲坠,像是一面下一秒就要跌落在地面上的镜子,变得粉碎、变得虚无。
许多镇民在这一刻抬起了头,或者望向了周围。
“不是假的喵。”小黑说,“是真的喵。”
那将将欲碎的镜子,停住了。
“真的吗?”科斯莫怀疑地问。
“真的假的喵,有什么关系?”大橘大大咧咧地说,“这就是你认知之内的世界喵。”
花花安慰地拍了拍科斯莫的手臂,它说:“喵……因为,神有神的认知,人有人的认知。”它想了想,“猫也有猫的认知喵!”
“就是就是喵!在我眼里的话,托雅的每一栋建筑都是一块小鱼干喵!”大橘兴高采烈地说。
科斯莫呆在那儿。
他略微惶恐地思索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
圆滚滚、覆盖着一层毛发。人类的头颅。那给他一种恍惚的陌生感。
这就是他的头,他的大脑,他的认知储存着的地方。
然后他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中,慢慢地明白了过来。
往坏处想,除他自己,其余一切皆为认知之外。即便是他自己,他也不敢保证,这复杂的混乱的人类机体,他就一定了如指掌。
……呃,某种意义上,他的生物成绩也确实不太好。
所以,最坏的情况——最坏最坏的情况,不就是人类那个长久的妄想吗?
缸中之脑。
而这种最坏的结果,其实也早已经在他的认知之内了,是不是?所以,情况还没有坏到那个份上。
他所望见的世界,是他心中的真实。
这才是真实国度的最好解释。
他睁开眼睛,感到稍微轻松了一点。他想,不就是唯心主义嘛!上学的时候学过的!
托雅只是回馈给他们唯心的画面与景象,但是,托雅永恒存在,这就是那个足以让科斯莫安定下来的「真实」。这并非虚假。
在这种情况下,比起唯心,“盲人摸象”或许才是更好的解释。
所有来到托雅的人(或许还有其他生物,乃至于神,不过方便起见,就统称「人」吧),都基于各自的认知,对托雅造成了影响。
而托雅则回馈给他们,他们各自认知之中的世界模样。
真实国度即为「我之国度」。这是一面镜子,「我」是什么模样,镜子中就会倒映出什么模样。
每个人在来到托雅的时候,都如同一个盲人。他们触摸着托雅这头「大象」,因为各自的想法、各自碰触的地方不同,因而产生了不同的认知,甚至于会彼此争论起来。
但是大象永远是那头大象。每一个触摸大象的盲人,都没想到自己正碰触着一头大象。
他们都未曾触及「真实」。
科斯莫因此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他突然想到,所谓的「真实国度」,也不过是托雅的一个名称。换句话说,这个名为「托雅」的存在,也可以用「真实国度」来称呼。
那些镇民们神神秘秘、语焉不详,隐瞒着真实国度这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