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斯莫安静了片刻,然后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他问:“祂是什么神?”
那不甘的、怨恨的声音,好像还在他的耳边一遍一遍地回响着。
莫尔盯着科斯莫看了一会儿,才解释说:“祂是「心」。”他沉思了片刻,“怎么说呢……祂是生机、根源,是「活着」的本质,是所有生物之所以能维持「生」的状态的核心。
“祂是概念神,理论上讲,只要生物不灭,祂就不灭。 “祂与鲜血有关,主要是因为占据这个世界大部分的人类,身上都流淌着鲜血。祂喜欢吃那种生机盎然的东西,因为那与祂的力量有关。
“尽管祂象征着生机,但是祂也是恶贯满盈的神。祂杀死了无数生物,不仅仅是人类,也有动物、植物等等,那都被祂吃掉了。”
科斯莫专注地听着,然后低声说:“但是,祂仍旧死了。”
“祂是「生命」,但是,如果所有生命都不认可祂的话,那么祂也就不是「生命」了。”莫尔的语气依旧很淡,“这就是概念神的最大弱点。”
概念神形而上,无法捕捉、无形无体。但是,正因为祂的根基建立于虚幻的概念之上,所以,当概念发生变动——当祂不再是那个概念,祂自身当然也就发生了改变。
某种意义上,概念神都是后来神,而不是天生神。
科斯莫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莫尔沉默片刻,然后说:“好了,你回去休息吧。看看你狼狈的样子。”
科斯莫干笑两声,说:“我只是没想到。”
“应该让你把你那三只猫都带上。”莫尔摇了摇头,“算了,反正「心」已经死了。死都死了,还给我找这么大麻烦。”
科斯莫心中一动,他意识到,莫尔的话语中似乎隐藏着一个微妙的含义,也就是,这的确就是莫尔需要处理的事情。
……为这些陨落的神明收尸?
科斯莫感到些许的困惑。不过,这个时候他的大脑发胀,甚至有种晕晕乎乎的感觉。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这才感觉这一番奔波惊吓之下,他好像有点受凉发烧了。
莫尔盯着他,也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然后啧了一声,说:“人类可真是娇弱啊。”
……科斯莫只能尴尬地笑了两声。
“去医院吧,医院已经重新开门了。”莫尔顿了顿,“需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不用。”科斯莫连忙说。
他拿起自己的背包。洋娃娃在另外一边,好在不是很远,估计是「心」随手扔过去的。他拍了拍落在洋娃娃身上的灰尘与雪花,然后又一次扭头望向莫尔。
莫尔静静地站在雪堆之中,飘落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这里是托雅镇的最北面,地势稍高,他们几乎可以望见一整座托雅镇的模样。
不远处,那已经失去主人的房屋敞开着大门,血腥味照旧飘散而来,钻进他们的身体,形成一种沉甸甸的、满是寒冷的枯寂之感。
即便是神,死亡也是死亡。
这冬日的雪,掩埋了多少的死亡呢?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让科斯莫在床上卧病三日。
他的猫猫们挨个守在他的身边,偶尔用爪子——很小心地收起了指甲,只是用那软乎乎的肉垫,拍拍他的手臂或者额头,然后叹一口气,就好像是在说:人类啊,真是让猫猫也不得不操心。
他认识的一些镇民也都来探病。说不定还带有一些新鲜感,毕竟,像科恩夫人、红叶这样的存在,估计怎么也不可能生病吧。
莫尔很大方地帮他付了医疗费。
这个时候,红叶就在一旁语气幽幽地说:“那本来就是你该解决的麻烦。懒惰让你的脑子生锈了吗?”
莫尔有恃无恐地摊摊手。
这一幕倒是把科斯莫逗乐了,让他从「心」的消亡之中缓了过来。
只是偶尔,夜深梦回之时,他还是会想起那一幕,想到那飘舞的灰色的雪、弥漫的红色的雾,以及在那褪色的场景之中的,凝固的灰白心脏。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只是在等待一个确切的答案。
不管怎么说,他更加期待莫尔之前说过的,出门踏青的事情了。他猜测那会解决自己的许多问题。
但是……但是……
他逐渐意识到,随着他在托雅镇的生活越来越久,真相以及答案,不再是最为重要的事情了。
他知晓了许多、听闻了许多。对于很多托雅镇的镇民来说,那可能都是闻所未闻的事情。而这一切实际上都不过是通往真相之路的某些过路风景。
可是,这「风景」就真的不重要吗?
科斯莫懒洋洋地坐在扶手椅上,抱着一杯热水,心想,不、不是这样的。虽然没那么重要,但也的确是重要的。
而有朝一日,或许这重量一点一点累积起来,就变成了他的人生。
夜色已深。科斯莫病好了之后,就打算明天去杂货铺上班。他随便地翻了翻自己的笔记本——在遇到那位认真书写调查笔记的侦探先生之后,他也慢慢养成了做笔记的习惯。
因此,他突然怔了一下,略微恍然地发现时间的流逝。
不知不觉,他来到托雅镇,都已经两个月了。今天就是他来到托雅的第六十天。
在冬日来临之后,时间过得格外快。每一日都是重复的、相似的,好像岁月未曾改变、时光未曾流逝。可是,世界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托雅的春天就快到了。
科斯莫感叹着。他挨个摸摸自己的猫猫们。冬天的冷空气让猫猫们身上长出了更厚的毛,摸起来也就柔软温暖了。
科斯莫正要起身,这个时候,他听见了自行车的车铃声。
他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安德烈·米尔现身,但车铃声却仍旧持续。
最后,他只好闷闷不乐地说了一句:“安德烈,你知道这有点烦人吧?”
过了一会儿,安德烈·米尔从他的影子里走出来,然后用一种更加闷闷不乐的语气说:“还是第一次有人类对我如此冒犯。”
第61章 定义
科斯莫借着房间内昏黄的灯光, 打量着安德烈·米尔。
距离上一次见面,也已经过去了几周时间。安德烈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要说有什么明显的变化,那才是匪夷所思的事情, 毕竟安德烈掌握着神明的力量。
但是,要说完全没有改变, 那似乎也并不是。
如今的安德烈·米尔,给科斯莫一种微妙的……沉下来的感觉。这并非指的是沉稳或者稳重, 而像是一个本来蓬松的枕头, 被压得扁扁的、紧紧的, 成了皱巴巴的压缩物。
总的来说,安德烈看起来有点拧巴, 像是苦恼着什么问题一样。
科斯莫也不知道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安德烈·米尔估计是被教训了一通,无论是他参与红叶之日的事情, 还是他夺走格列高利人的影子的事情。
或许他成神的野望不算什么大事,但是, 做法是否有问题, 就值得商榷了。
科斯莫的打量让安德烈有点别扭。
安德烈扭曲着表情, 说:“听说你生病了。”
科斯莫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他稍微有点惊讶——难道安德烈·米尔还知道探病?这让他有种微妙的欣慰与感动。
但是随后,安德烈又说:“听说你见证了「心」的陨落。”
科斯莫也点了点头。
安德烈却有点不可思议地说:“但是……但是,你就只是生了场病?”
科斯莫琢磨着安德烈的意思,若有所思起来。
安德烈自顾自地说:“神的陨落会造成许多影响, 而直面神的陨落,更是有可能被污染灵魂, 因为那是距离神的力量最近的时刻。
“但是……但是, 你居然就只是生了场病?只是因为托雅镇的寒冬而受了凉?”
他的语气越发不可思议起来。
科斯莫心想, 怕不是托雅镇的其他镇民也有这个疑惑, 只是没有冒冒失失地过来询问,而安德烈才没有这个顾虑,非常干脆地就趁着这个深夜问了出来。
……事实上,科斯莫自己倒也有些奇怪。
在他目睹「心」出现的那一刻,他的确受到了一些精神上——视觉上——的冲击。但是,要说这冲击对他有什么影响……他觉得没有。
他只是有点震撼而已。
至于受凉生病,这也是相当正常的。你看,米洛·金莱克这个人类外来者就会因为托雅镇的冬天生病,那么「科斯莫·兰赫尔」这个人类外来者,怎么就不可以了?
在科斯莫自顾自陷入思考的时候,小黑突然说:“这没什么奇怪的喵。”
安德烈将目光望向了那只猫。
小黑的幽绿色眼睛静静地盯着安德烈,它说:“难道你就没有目睹过神明的陨落喵?”
“我……我当然,我当然见到过。”安德烈嘟囔着说,“但是,为什么你就没事?”
科斯莫也不禁稍微有些困惑地说:“为什么我一定要有事?”他顿了顿,然后解释说,“莫尔说,「心」在很多年前的雪山中就已经受到了影响,只是苟延残喘至今。